刺鼻的酒氣混合著滾水蒸騰出的潮濕霧氣,灌滿了本就擁擠不堪的柴房。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陳山抽出一把匕首。
他將匕首的尖端,直接湊到烈酒燃燒的火焰上。
火苗舔舐著鋼鐵,很快便將刀尖燒得微微發紅。
隨即,他將燒紅的刀尖,猛地刺入旁邊那鍋滾燙的開水之中。
“滋啦——”
一聲刺耳的輕響,伴隨著一縷白煙升起,讓所有人的心臟都跟著狠狠一抽。
做完這一切,陳山蹲下身。
他的手,那隻握著匕首的手,穩得不像是一個久病初愈的年輕人,倒像是一個解剖了無數屍體的老練法醫。
在所有人驚駭的注視下,他沒有絲毫猶豫。
“堂主!”
癲狗的聲音因為緊張而乾澀,幾乎變了調。
“用酒衝衝就算了,你……你這是要乾什麼?”
陳山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門板上那個生死一線的兄弟身上。
“傷口太臟了,不清理乾淨,今天救回來,明天一樣會發炎潰爛,到時候神仙也救不活。”
冰冷的聲音,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錐子,狠狠紮進癲狗的耳朵裡。
癲狗渾身一顫,後麵的話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挖肉!
這兩個字,讓在場所有混跡刀口的人都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滾水燙過的匕首,利落地劃開了王虎傷口邊緣的皮肉。
“瘋了……堂主真的瘋了……”
一個年輕的幫眾麵色慘白,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嘴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癲狗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幾乎要忍不住閉上眼睛。
“按住他!”
這三個字,不響,卻帶著一種生殺予奪的絕對命令感。
癲狗和另一個手下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駭,卻還是鬼使神差地依言上前,一人一邊,死死按住了王虎還在無意識抽動的手腳。
陳山神情專注,用刀尖,一點一點,將那些嵌在血肉裡的,打鬥時滾在地上沾染的細小沙礫,從鮮活的組織中剔除出去。
動作精準,冷靜。
被按住的王虎,即便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這股極致的痛苦,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唯有角落裡的鬼叔,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卻死死鎖在陳山那雙穩如磐石的手上。
他眼中的驚疑,正一點點被難以置信的光芒所取代。
終於,所有的異物都被剔除乾淨。
原本猙獰的傷口,此刻變成了一道更加巨大,更加血肉模糊,卻再無一絲汙穢的巨大創口。
鮮紅的血液,正汩汩地向外冒著。
陳山看也不看,從癲狗僵硬的手中接過那壺烈酒。
他拔掉木塞,將那壺高濃度的烈酒,毫不猶豫地,儘數澆在了王虎那道橫貫胸腹的傷口上。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嘶吼,猛地從王虎的喉嚨深處炸開,那聲音裡蘊含的痛苦,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的靈魂都為之一顫。
王虎的身子猛地弓起,達到了一個驚人的弧度,隨即又重重地摔回門板上。
然後,他的頭一歪,徹底暈死過去。
一切,歸於死寂。
柴房裡,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恐怖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陳山卻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陳山用筷子夾出針和剪刀,又將絲線在烈酒裡浸泡了片刻。
他扔掉酒壺,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同樣用開水煮過的針線,開始沉穩而迅速地為王虎縫合傷口。
那道恐怖的傷口,變成了一條蜈蚣般醜陋卻嚴絲合縫的線。
陳山用剪刀剪斷絲線,這才直起身子,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鬼叔,把東西拿來。”
鬼叔像是早就料到,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盒子。
打開盒子,裡麵赫然是一支裝著透明藥水的玻璃安瓿瓶,和一支注射器。
這正是那批砸在手裡的“廢品”,盤尼西林。
陳山接過東西,動作嫻熟地用匕首的另一端在安瓿瓶頸部劃了一道痕,然後“啪”的一聲,乾淨利落地掰斷。
他將針頭刺入藥水中,緩緩抽動活塞,將救命的藥液吸入針管。
然後,他輕輕彈了彈針管,將裡麵的氣泡排出。
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在柴房這群連字都認不全的古惑仔眼中,顯得無比陌生,甚至帶著一種專業感。
陳山再次蹲下,撩開王虎的褲子,露出大腿上還算完好的肌肉。
他用沾了烈酒的布塊擦了擦皮膚,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針頭紮了進去。
冰冷的藥液,被緩緩推入王虎的身體。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站起身,用一塊破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汙。
“他傷口清乾淨了,命暫時保住了。”
他平靜地環視著一張張煞白的麵孔。
“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凝固。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裡煎熬。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敢動,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著門板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半個小時,或許是一個世紀。
鬼叔顫抖著,第一個伸出手,探向王虎的額頭。
下一秒,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猛地僵住,渾濁的雙眼瞬間瞪得滾圓。
“燒……”
他的聲音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燒……退了!真的退了!”
一句話,如同一塊巨石砸入死水。
癲狗一個箭步衝上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到王虎的鼻子下麵。
那微弱但平穩的氣流,清晰地拂過他粗糙的指節。
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奇跡!
這顛覆了他們所有人認知的一幕,就活生生地發生在眼前。
這個結果,比陳山之前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更具衝擊力。
癲狗猛地抬起頭,看向站在陰影裡的陳山。
那眼神裡,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與不服。
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震驚,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
這個草包堂主,真的不一樣了。
不,他根本就不是那個草包阿山!
陳山用這超越了整個時代的醫學知識,不僅僅是為王虎,更是為整個搖搖欲墜的和義堂,贏得了最寶貴的喘息時間。
更重要的是,他在所有手下的心裡,種下了一顆敬畏的種子。
這顆種子,將決定和義堂未來的走向。
軍心,暫時穩住了。
陳山走出令人窒息的柴房,站在昏暗破敗的院子裡,抬頭望向城寨那片被無數違章建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
錢。
錢從哪兒來?
福義興的三天之期,就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利斧,隨時都會落下。
堂口的賬本,比他的臉還乾淨。
搶?
憑和義堂現在這點殘兵剩將,去搶誰?
陳山的大腦在飛速運轉,無數屬於二十一世紀的知識與信息,與這具身體裡屬於1950年的記憶碎片,瘋狂地交織、碰撞。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一道劃破黑夜的閃電,在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1950年。
香港。
這個時間和地點,意味著一個巨大的,足以改變世界格局的事件,正在不遠處的半島上爆發。
朝鮮戰爭!
戰爭,意味著混亂,意味著死亡,更意味著無限的商機。
藥品、武器、物資……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硬通貨。
一個被後世稱為“黑市天堂”的黃金時代,即將在香港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