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義堂那破敗得幾乎要散架的正廳,頭一次被塞得如此水泄不通。
鬼叔站在那張臨時搬來的桌子後麵,他那張滿是褶皺的老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前所未有的肅穆。
他清了清嗓子,整個院子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釘在他身上。
“此戰,我堂口儘收福義興在城寨七成地盤。”
鬼叔的聲音不響,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深潭,激起層層漣漪。
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隨即又被強行壓了下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個字。
“城寨東、西、南三個碼頭,從今日起,姓陳。”
“福義興名下,大小賭檔一十三家,煙館七間,儘歸我堂。”
轟——!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積蓄已久的情緒,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
“吼!!”
“發財了!!”
歡呼聲、咆哮聲、狂笑聲,幾乎要掀翻這破屋的屋頂。
他們互相擁抱著,用拳頭擂著對方的胸膛,用最粗俗的語言,宣泄著那股從地獄爬回人間,一步登天的狂喜。
他們從一個連下個月飯錢都發愁的破落戶,一夜之間,變成了這片法外之地無可爭議的主人。
在這片狂歡的海洋中,隻有陳山,依舊平靜地坐在那張屬於堂主的瘸腿太師椅上。
他沒有笑。
他端起麵前那杯已經涼透的粗茶,輕輕吹開浮葉。
狂熱的聲浪,在他麵前,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
直到所有人的嗓子都喊啞了,陳山才緩緩站起身。
他一動,整個院子又一次安靜下來。
陳山站在堂口中央,背對著那尊掉漆的關公像。
“從今天起,和義堂有新規矩。”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
“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堂裡,一片死寂。
阿虎、癲狗、鬼叔,全都愣在原地。
他們臉上的興奮與激動,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然的茫然。
啥玩意?
星辰大海?
癲狗撓了撓他那亂糟糟的頭發,那張因為亢奮而漲紅的臉上,寫滿了無法理解的憨直。
“堂主……”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啥是星辰大海啊?”
“咱……咱們要去海上搶英國佬的船嗎?”
這話一出,連一向穩重的鬼叔,嘴角都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王虎更是被逗得牽動了傷口,發出一聲壓抑的咳嗽。
原本緊張的氣氛,被這句蠢話衝淡了不少。
陳山卻沒笑。
他轉過身,像是給眾人潑下了一盆冰水。
“從今天起,和義堂所有地盤內,不準再向任何小商販、窮苦街坊,收取一分一毫的保護費。”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什麼?!”
癲狗第一個跳了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
“堂主!不收保護費,那我們喝西北風啊?”
“是啊堂主!”另一個核心頭目也急了,“兄弟們拚死拚活,不就圖個安穩收錢嗎?這規矩一立,底下的人心就散了!”
“人心?”
陳山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們。
“靠欺負那些推車賣雲吞麵的阿婆,一天能收幾個錢?”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錐子,狠狠刺進每個人的心裡。
“那是乞丐的活法!不是和義堂的!”
他走到那張破舊的地圖前,修長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圖上那條通往澳門的航線上。
“這,才是我們的金山銀山!”
“之前那批貨,在澳門翻了十倍。隻要這條線在我們手裡,以後我們賣的,就不是幾十箱盤尼西林。”
“是軍火,是機器,是所有鬼佬想要禁運的東西!”
“用商業利潤武裝自身,用走私打破禁運,為真正需要的人輸送物資!”
“我宣布,和義堂未來的總方針。”
陳山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以商養戰。”
“走私報國!”
報國。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了王虎與癲狗的心頭。
他們這些爛命,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爛仔,從出生起,就被人當成垃圾,當成社會的渣滓。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做的事情,能和“報國”這兩個字聯係在一起。
那不再是上不了台麵的黑道勾當。
那是一件,有意義的大事。
王虎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他胸口的傷疤仿佛都在發燙,一股熱血直衝腦門。
癲狗那雙總是閃爍著凶光的眼睛,第一次,亮起了一種名為“信仰”的光。
就連鬼叔那雙看透了世事的老眼,此刻也渾濁著,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動。
陳山趁熱打鐵,目光掃過自己的三個心腹。
“從即日起,和義堂重設架構。”
“王虎。”
“在!”
“你任行動部主管,負責堂口所有戰鬥、安保、地盤交接事宜。”
“是!”
王虎猛地挺直了胸膛,聲音洪亮。
“癲狗。”
“到!”
“你任內務部主管,負責幫規執行,人員調配,還有紀律。”
“保證完成任務!”
癲狗咧開嘴,笑得像個孩子。
最後,陳山的目光,落在了鬼叔身上。
“鬼叔,您是老前輩。”
“堂口所有錢款出入,生意賬目,成立財務部,由您全權總管。”
鬼叔那乾瘦的身體微微一顫,他對著陳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個分工明確,以暴力為後盾,以商業為核心的現代化組織雛形,就在這間破敗的內堂裡,悄然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