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義堂新辟出的“修械所”,機油與金屬屑的氣味,壓過了城寨裡的一切腐朽。
幾台嶄新的車床、鑽床安靜地立著,像是沉睡的鋼鐵巨獸。
方師傅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埋首於一堆複雜的零件中,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拆解一把英七七步槍。
旁邊,王虎挑出的十個年輕人,正笨拙地模仿著,用銼刀打磨著鐵塊,發出的聲音刺耳又雜亂。
進步是有的。
但太慢了。
陳山就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隻是靜靜地看著。
他看到方師傅偶爾抬起頭,看著那幾個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的歎息。
方師傅是頂級的工匠,是實踐者。
但他缺少一套理論,一種能將經驗係統化,能讓這十個年輕人迅速成長的方法論。
修械所,還缺一個真正的大腦。
一個能看懂圖紙,能計算數據,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靈魂人物。
鬼叔走到他身邊,遞過來一杯熱茶。
“堂主,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這種人才,可遇不可求,急不來。”
陳山接過茶杯,卻沒有喝。
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他知道鬼叔說得對。
可北邊的催促,英國人的窺伺,還有保密局那條隨時會反咬一口的瘋狗,都不允許他慢慢走。
他必須跑起來。
“我去碼頭看看。”
陳山放下茶杯,轉身離開。
……
碼頭上,鹹腥的海風吹不散烈日下的燥熱。
苦力們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油光,口中喊著沉悶的號子,將一袋袋貨物從船艙裡扛到岸上。
汗水、魚腥味、機器的轟鳴聲,混雜成一股獨屬於這裡的,充滿生命力的味道。
這裡是和義堂的根,是他們最初的現金流。
陳山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過。
突然,他的視線定格了。
一個男人。
那人也光著膀子,身上沾滿了灰塵與汗水,正扛著一袋幾乎有他兩個寬的麻包,一步步走下顛簸的跳板。
他的動作,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但他的眼神不一樣。
這不是一個乾慣了粗活的人會有的氣質。
陳山沒有動,隻是看著。
一趟,兩趟,三趟。
中午休息的哨聲響起。
苦力們三三兩兩地癱坐在地上,掏出乾硬的餅子,或者聚在一起抽煙、賭錢。
那個男人,卻獨自走到一個角落,用一個水囊裡的水,仔細地衝洗著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認真,連指甲縫裡的汙垢都一點點摳乾淨。
陳山注意到,他的手掌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厚繭,但指關節卻很乾淨,甚至有些過分的清瘦。
洗完手,男人從懷裡,掏出了一件用油布小心包裹的東西。
不是錢,也不是食物。
是一本書。
書頁已經泛黃卷邊,封皮上沾著洗不掉的油汙。
男人靠在貨堆上,就著刺眼的陽光,安靜地翻開了書頁。
周圍的喧囂,仿佛都與他隔絕了。
陳山的心臟,在那一刻,猛地跳了一下。
他走過去,腳步很輕,從一個不會引起注意的角度,看到了書頁上的內容。
那不是小說,也不是報紙。
苯環,分子式,還有一連串德語注釋。
化學。
……
和義堂正廳。
氣氛有些凝重。
癲狗站在廳中央,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古怪。
“堂主,查清楚了。”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還在消化自己查到的信息。
“那個人,叫李國棟。”
“戰前,上海天華化工廠的總工程師。”
癲狗每說出一個詞,王虎的眼睛就睜大一分。
“天華化工廠?”
王虎失聲叫道,那可是戰前整個中國都數得上名號的大廠,生產的染料和藥品,連洋行都得敬三分。
癲狗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不隻是總工程師。”
“他是德國斯圖加特大學畢業的博士,國內最早玩化學的那批頂尖專家。”
“聽說,當年為了支持抗戰,他的廠子沒日沒夜地生產軍需品,後來……後來廠子被日本人的飛機,炸平了。”
“家業沒了,心也死了,就帶著老婆孩子,一路逃難到了香港。”
整個大廳,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個消息,震得說不出話。
一個國寶級的化學專家,一個曾經的實業巨子,竟然在九龍碼頭上,扛麻包。
陳山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傾。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哪裡是掘金。
這簡直是直接挖到了一條金礦的主脈!
有了這樣一個人,他的“修械所”才有了真正的靈魂。
火藥的改良,金屬的冶煉,甚至未來……生產盤尼西林那樣的救命藥,都將不再是天方夜譚。
一個龐大的工業藍圖,因為這個叫李國棟的男人,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但是……”
癲狗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最關鍵的話說了出來。
“堂主,這李先生……脾氣很怪。”
“心氣早沒了。”
“我打聽到,港大想請他去教書,怡和洋行想請他當顧問,開出的價錢高得嚇人。”
“全被他指著鼻子,罵了出去。”
癲狗撓了撓頭,臉上滿是困惑。
“他說,科學救不了國,實業也救不了國。”
“他說那些東西,隻會給他和他的家人,帶來災禍。”
大廳裡剛剛燃起的熱切氣氛,像是被一盆冰水,瞬間澆滅。
王虎皺起了眉。
“這是個瘋子啊!”
“有本事,卻寧願去扛麻袋也不用,不是瘋子是什麼?”
鬼叔也歎了口氣。
“哀莫大於心死。”
“這種人,錢財打動不了,權勢也威脅不了,是最難辦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陳山身上。
陳山靠回到椅背上,緊繃的身體,反而放鬆了下來。
他的臉上,沒有失望,也沒有氣餒。
他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燃起了一團火。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的火。
他知道,說服一個心如死灰的天才,比打一場惡戰要難上百倍。
但也更有價值。
他要的,從來不隻是李國棟的技術。
他要的,是那顆曾經想用實業救國的心。
“他不是瘋了。”
陳山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隻是,還沒找到一個值得他重新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