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香港的路途,比預想中更平靜。
車輪壓過新界顛簸的土路,遠處的獅子山在薄霧中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九龍城寨,那片熟悉的,混雜著煤煙與潮濕氣味的空氣,再次包裹了他們。
和義堂正廳。
陳山沒有提澳門的凶險,隻是簡短地做了說明。
堂口裡的兄弟們隻知道,堂主出去了一趟,帶回來更多的錢。
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唯有陳山,鬼叔,王虎和癲狗,才明白那份平靜下掩蓋著何等洶湧的暗流。
熱潮退去,夜深人靜。
那間被改造成臨時辦公室的後堂裡,李國棟來了。
他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他將一疊畫滿了複雜圖紙的草稿,鋪在桌上。
“陳堂主,我這幾天把流程想了又想,我們的化工廠,絕對可行。”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但是,有兩個最大的難題,繞不過去。”
李國棟用鉛筆,在紙上重重地畫了兩個圈。
“設備。”
“還有,賬目。”
他解釋道,化工生產需要精密的反應釜,離心機,還有管道係統。這些東西,在香港隻有洋行能搞到,而且價格昂貴,更彆提那些專門用來校準和維修的工具。
“我們就算買來了,誰來裝配?誰來維護?一個閥門裝錯,整條生產線都可能報廢。”
“第二個,是賬。我們要做正當生意,每一筆原料采購,每一筆薪水發放,每一筆銷售回款,都必須清清楚楚。這需要一個真正懂現代會計的人來管,不是我們堂口裡那種隻會記流水賬的賬房先生。”
李國棟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剛剛燃起的火焰。
陳山沉默著,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
李國棟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設備的問題,我或許有個人選。”
“一個德國人,叫沃爾夫岡。他是頂級的機械工程師,戰前在德國的化工廠工作。因為看不慣納粹那一套,戰爭一結束就跑來了香港。”
“但他這種身份,英國人不喜歡,中國人也防著他。一身的本事,現在隻能在太古船塢,給那些貨輪修修補補,當個零工。”
陳山抬起頭。
“他在哪裡?”
第二天,銅鑼灣避風塘。
陳山在一座巨大的乾船塢裡,找到了沃爾夫岡。
他很高,很瘦,金色的頭發已經有些斑白,穿著一身油汙的工裝,正用一把巨大的扳手,擰緊一個鏽跡斑斑的螺母。
周圍的中國工人都離他遠遠的,似乎不願與他有任何交流。
陳山沒有讓王虎他們跟著。
他一個人走了過去。
沃爾夫岡沒有理他,繼續乾著手裡的活。
“沃爾夫岡先生。”
陳山開口,用的是德語。
沃爾夫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直起身,用那雙灰藍色的,毫無感情的眼睛看著陳山。
“我不跟黑社會談生意。”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機械般的質感。
陳山沒有因為他的無禮而動怒。
他隻是將一張圖紙,遞了過去。
那是李國棟畫的,一張反應釜的結構分解圖。
沃爾夫岡的目光落在圖紙上。
隻一眼,他的眼神就變了。
那種屬於頂尖工匠,看到完美設計的專注與欣賞,無法掩飾。
“這是誰畫的?”
“我的工程師。”
“你們想造這個?”
沃爾夫岡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懷疑。
“是的。”
陳山回答。
“還要造出全香港,甚至全亞洲最好的藥,最好的化工品。”
沃爾夫岡看著陳山,看了很久。
他見過來找他的人太多了。有想讓他幫忙改裝走私船的,有想讓他幫忙造土製炸彈的。
這是第一個,拿著一張世界級水平的工業圖紙,來找他談理想的。
“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這張圖紙,還有我來找你。”
陳山收回圖紙。
“我需要你的技術,也尊重你的原則。”
“我給你全香港最高的薪水,給你一個能讓你施展全部才華的工廠,還有一個承諾。”
陳山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造的任何東西,都不會用來傷害無辜的人。”
沃爾夫岡沉默了。
他放下了手裡的扳手,用一塊滿是油汙的破布,仔細地擦了擦手。
“我什麼時候上班?”
第一個難題,解決了。
鬼叔的效率很高。
第三天,他就在灣仔的一家小茶館裡,為陳山約見了一個人。
梁文輝。
三十歲出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他看起來更像個教書先生,而不是會計。
他是教會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原本在怡和洋行做到會計部副主管的位置,前途無量。
因為揭發了他的英國上司做假賬,中飽私囊,結果反被排擠,最後被安了個“能力不足”的罪名,開除了。
現在,他在一家小貿易行裡,做著最簡單的記賬工作,收入微薄。
梁文輝顯得很拘謹,他麵前的茶水,一口沒動。
他不知道一個社團堂主,找他這種落魄的會計,能有什麼事。
無非就是做假賬,洗黑錢。
那是他最不屑,也最痛恨的事情。
“梁先生,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幫我管錢。”
陳山開門見山。
梁文輝推了推眼鏡,語氣很平淡。
“陳先生,我不會做假賬。”
“我也不需要假賬。”
陳山笑了。
“我要建一個公司,叫‘遠東實業’。”
“我要它成為香港最大的實業公司,要跟那些洋行,在櫃台上真刀真槍地競爭。”
“我要你,用最現代,最嚴格的方法,來管理這家公司的財務。”
“每一分錢的成本,都要算清楚。每一筆貨的利潤,都要有記錄。”
陳山看著他。
“我甚至需要你,幫我建立一套風險備用金製度,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市場波動,或者技術更新的投入。”
梁文輝握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鏡片後的眼睛裡,全是無法置信。
成本核算。
風險備用金。
這些概念,是他在大學裡學到的,最前沿的西方企業管理理論。
他的那個英國上司,都未必搞得清楚。
現在,這些話,卻從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社團堂主嘴裡,說了出來。
他那顆因為被現實打壓而變得冰冷僵硬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為什麼是我?”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
陳山身體微微前傾。
“因為,他們說你耿直,說你不知變通,說你是個為了原則,連飯碗都不要的傻子。”
“而我的‘遠東實業’,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傻子,來做它的良心。”
梁文輝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陳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陳先生,我願意。”
至此,核心團隊,正式集結。
陳山,戰略決策。
李國棟,化工技術。
沃爾夫岡,機械設備。
梁文輝,財務管理。
王虎,安保執行。
鬼叔,情報與外部聯絡。
城寨邊上,那間廢棄的染坊倉庫裡。
一張巨大的白紙,鋪在地上。
幾個人圍在紙前,借著一盞從屋頂垂下的燈泡,規劃著未來。
陳山拿著一根木炭,在白紙上畫下第一個方框。
“第一步,盤尼西林。”
“我們仿製它,生產它,用它來打開市場,賺取第一桶金。”
他又畫下第二個方框。
“第二步,日化用品。肥皂,牙膏。這些是民生必需品,市場巨大,技術門檻相對較低。”
所有人都聽得熱血沸騰。
他們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張白紙,而是一個正在冉冉升起的工業帝國。
一個屬於他們中國人的,實業帝國。
然而,一個最致命,最現實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麵前。
梁文輝拿著他的算盤,手指飛快地撥動著。
最後,他停了下來,臉色凝重。
“陳先生,我初步算了一下。”
“買設備,就算沃爾夫岡先生能幫我們找到二手的,至少也需要一大筆錢。”
“買原料,建立庫存,更是個無底洞。”
“還有工人的薪水,廠房的修繕……”
他報出了一個數字。
一個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數字。
啟動資金的缺口,太大了。
眾人剛剛燃起的雄心壯誌,瞬間被這冰冷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就在倉庫裡陷入一片沉寂時。
鬼叔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步履匆匆,臉色是一種機遇與風險交織的複雜神情。
他走到陳山身邊,壓低了聲音。
“堂主,澳門那邊,傳來一個消息。”
“傅老榕,正在滿世界找一種藥。”
鬼叔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他唯一的兒子,快不行了。醫生說,隻有盤尼西林,或許能救他一命。”
“因為朝鮮那邊的戰事,市麵上的盤尼西林,都被美國人控製了,有錢都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