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染坊倉庫裡的空氣,因為梁文輝報出的那個天文數字,變得凝固而沉重。
剛剛還因宏大藍圖而沸騰的熱血,瞬間冷卻。
現實像一堵冰冷的牆,橫在所有人麵前。
鬼叔帶來的消息,如同在這堵牆上,鑿開了一道細微的,透著光的裂縫。
傅老榕。
盤尼西林。
這兩個詞,在陳山的腦子裡,撞出了火星。
李國棟和梁文輝的臉上,都露出了近乎相同的神色,那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渴望。
“堂主,傅老榕有的是錢!”
“一針盤尼西林,他肯定願意出天價!”
陳山卻沒有立刻回應這份激動。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幾個他親手搭建起來的班底。
懂技術的李國棟,眼神裡是純粹的急切。
懂機械的沃爾夫岡,灰藍色的眼睛裡隻有對圖紙的癡迷。
懂賬目的梁文輝,鏡片後的目光在算計著金錢與風險。
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專才,卻都隻看到了那根救命稻草。
而陳山看到的,是草繩後麵,牽著的一整片草原。
“我們不賣藥。”
陳山開口,聲音平靜,卻讓倉庫裡的熱切戛然而止。
“什麼?”
癲狗第一個沒忍住,差點跳起來。
“堂主,這可是送上門的金山啊!咱們現在最缺的就是錢!”
陳山看向他,眼神裡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深沉的考量。
“一座金山,能讓我們建起一個工廠。”
“但傅老榕這個人,能讓我們在港澳,再也沒人敢輕易動我們的工廠。”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針藥,是敲門磚,不是買賣。”
“我們要的,不是他的一次性報答,而是他欠我們的一份人情。”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
梁文輝推了推眼鏡,他那顆精於計算的頭腦,開始飛速運轉。
一份澳門賭王的人情。
這份無形的資產,其價值,確實遠遠超過了任何可以計量的金錢。
“我明白了。”
李國棟長出了一口氣,他看著陳山,眼神裡多了幾分由衷的敬佩。
陳山不再解釋,他轉向兩位技術核心。
“李先生,沃爾夫岡先生。”
“我需要一份清單。”
“用我們目前能搞到的最差的材料,最簡陋的條件,搭建一條最基礎的磺胺生產線,需要什麼。”
磺胺。
它雖然不如盤尼西林那樣是特效神藥,但技術門檻低得多,更適合作為他們工業帝國的。
這個務實的指令,讓剛剛還飄在雲端的計劃,重新落回了地麵。
沃爾夫岡沒有廢話,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他的寶貝計算尺。
李國棟則鋪開一張新的草紙,擰開了鋼筆蓋。
兩種截然不同的工具,一個代表著西方的精密,一個代表著東方的書寫,此刻卻為了同一個目標,開始協作。
梁文輝的算盤,在一旁劈裡啪啦地響著,像是在為他們的每一次落筆,進行著殘酷的現實配音。
半個小時後。
一張寫滿了德文與中文,畫著各種管道和容器草圖的紙,放在了桌上。
梁文輝的算盤,也停了。
他抬起頭,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
“陳先生,就算全用廢品,光是改裝和采購最基本的零件,那個缺口……還是很大。”
希望的裂縫,似乎又被堵上了。
倉庫裡,再次陷入了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高瘦的德國人身上。
沃爾夫岡盯著那張圖紙,眉頭緊鎖,似乎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
終於,他抬起頭,用那口帶著生硬口音的中文,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買不到,就自己造。”
“什麼?”
這次驚訝的,是李國棟。
沃爾夫岡走到牆邊,撿起一根廢棄的鐵條,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畫了起來。
他的動作精準而有力,仿佛那不是地麵,而是德意誌最精密的製圖板。
“船的鍋爐,拆掉多餘的管道,加固內壁,就是一個反應釜。”
他的鐵條在地上劃出一個巨大的圓形。
“舊汽車的發動機,拆下來,找到平衡點,配上好的軸承,再做一個結實的框架,就是一台離心機。”
一個更複雜的圖形出現了。
“麵包房的烤箱,改裝電路,增加溫控和排風係統,就是一台基礎的工業乾燥箱。”
李國棟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他快步走過去,蹲在沃爾夫岡身邊,指著地上的圖形。
“對!鍋爐的密封是個問題,但我們可以用船塢裡修補船體漏水的石棉混合物來解決!”
“發動機的轉速不穩定,但我們可以加裝一個手動控製的減速齒輪組,用人力去微調!”
一個德國工程師的嚴謹理論,同一個中國本土技術員的變通智慧,在這一刻,於這片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完美地結合了。
一張“土法煉鋼”式的建廠藍圖,被勾勒了出來。
它簡陋,粗糙,充滿了各種匪夷所思的替代方案。
但在理論上,它完全可行。
“乾他娘的!”
癲狗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滿臉漲紅。
“不就是撿破爛嗎?我最在行!”
團隊的熱情,被徹底點燃。
接下來的幾天,九龍城寨的邊緣地帶,出現了一道奇特的風景。
和義堂的人,不再是去收數或者打架。
他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了拆船廠,廢品站,還有那些倒閉工廠的廢墟裡。
沃爾夫岡像一個挑剔的將軍,在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中巡視。
他會為了一根沒有變形的傳動軸而欣喜,也會因為一個鏽蝕了的閥門而扼腕。
王虎和癲狗,則帶著兄弟們,乾著最臟最累的活,將那些被選中的“寶貝”,一件件運回倉庫。
梁文輝也發揮了他意想不到的作用,他拿著算盤,跟那些廢品站的老板們為了幾毛錢一斤的廢鐵價格,爭得麵紅耳赤。
看著倉庫裡越堆越多的“零件”,所有人的心裡,都燃著一團火。
但陳山知道,這團火想要燒旺,還需要最關鍵的一桶油。
他必須把傅老榕,從澳門“請”過來。
“鬼叔。”
夜裡,陳山在後堂叫住了他。
“派個最信得過的人,去一趟澳門。”
“不用見傅老榕,把一封信,交給他的大管家。再給他帶去一支盤尼西林。”
陳山遞過去一個信封,裡麵隻有一張白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八個字。
“救命之藥,香港自取。”
這八個字,寫得雲淡風輕。
這不是請求,是通知。
“堂主,傅老榕……會來嗎?”
“他會的。”
陳山站起身,走到一個角落。
那裡,放著一個從鐘表店定做的紅木盒子。
打開盒蓋,裡麵鋪著厚厚的棉花,中間嵌著一個特製的凹槽,凹槽裡放滿了碎冰。
一小支晶瑩剔透的玻璃瓶,靜靜地躺在冰塊中間。
瓶身標簽上的藍色英文字母,依稀可見。
enicill。
盤尼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