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在手裡的那半塊灰黑色散發著濃烈陳腐與鼠糞味道的雜糧疙瘩,冰冷得如同剛從凍土裡刨出的頑石。羅塵甚至能清晰地數出指尖觸碰到的那幾粒粗糲頑固、早已失去水分變得硬如砂礫的黴點。
腐爛……冰冷……凝固的死氣……像毒菌孢子般從那惡心的食物殘渣裡滲透出來,沿著他冰冷的掌心、手臂皮膚縫隙,一路蔓延爬行,試圖鑽進他的骨頭縫裡。
胃袋猛地劇烈反絞!一股混合著絕望膽汁的酸液猛烈上湧,狠狠撞擊著灼痛的喉嚨管!
“嘔——”
羅塵猛地彎下腰,乾瘦的身體如同被無形大手攥住擰絞!劇烈的乾嘔抽搐讓他幾乎要把心肺都生生吐出來!但胃裡早已空得如同掏光的皮囊,除了幾股帶著血絲的黃綠酸水,連一口像樣的穢物都沒有!
他像被抽掉了脊柱,踉蹌著,後背重重撞在牛二家那扇冰冷釘著“米”字破招牌的木板門上!門上早已失去粘性的、層層剝落的通緝告示殘角被震落,打著旋兒飄落在他沾滿泥汙、布滿裂口的腳前。
告示模糊畫著一個凶厲人像,旁邊潦草塗著幾個巨大的字:“通緝……匪首……殺無赦!賞洋……”
那“賞”字的半邊,早已被濕泥糊死。後麵代表銀元數量的字跡,更是隻剩下一個汙黑模糊的墨團。
銀洋?換米?換命?羅塵死灰色的眼球裡映著那肮臟的紙片,腦子裡一片混亂麻木。
巷尾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伴隨著女人尖利淒厲的哭罵聲,撕裂了原本的死寂。
“……天殺的賊兵啊!挨千刀的餓死鬼啊!老娘那半鬥救命糧啊!就藏在灶坑灰底下……畜牲啊……”
哭聲悲慟絕望,如同被掐住喉嚨的母獸。
羅塵閉上眼睛。那哭喊聲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經上。他將手裡那半個惡臭的粗糧疙瘩死死攥進濕冷的掌心,指甲深深陷進那堅硬的表皮裡,仿佛要將這份施舍的恥辱也一同碾碎!
他拖著那條灌了鉛般沉重的左腿,一步,一步地朝著那扇徹底垮塌的門板挪回。
剛挪進前院,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猛地撲了上來!
那是一種新鮮的腐爛味道!
不再是後院爛泥朽木堆裡彌漫的陳年屍骸與腐植土的死氣。這股味道更濃烈、更粘稠、更加刺鼻!帶著一種粘液般新鮮的血腥氣、脂肪腐敗後散發的酸膩甜腥,以及內臟暴露在空氣中迅速氧化的腥臊惡臭!
幾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凶猛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無形的腐臭衝擊波,狠狠撞在羅塵的臉上!幾乎將他的五官都糊住!
他本就翻江倒海的胃再次劇烈痙攣!眼前一陣發黑!腳步一個不穩,身體朝前撲去!幸好左手死死扒住了門框,才沒一頭栽進院子裡的濕泥裡。
羅塵大口喘著氣,強壓住喉嚨口洶湧的嘔意。渾濁的目光越過倒塌的門框和堆積的雜物,死死盯在義莊堂屋那幽暗的門洞深處!
不知何時起——
一口薄薄的、破舊得幾乎散架的薄皮白茬棺材,被草草地橫在了堂屋正中的地上!
棺材板甚至沒有完全合攏!半截青灰色的破爛衣袖軟塌塌地從豁開的棺材縫隙裡垂落下來,耷拉在冰涼的泥地上。衣袖邊緣,沾著幾塊已經發黑凝固的血漬,以及幾處不規則撕扯破裂的口子!
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新鮮腐臭源頭,赫然就來自於此!
是誰?在什麼時候?把這口死人棺材扔在了這裡?!
朱保長?不可能!他剛搜刮完!沒理由搬口棺材來給他添堵!
是牛二?巷子裡那些……同情他的人?更不可能!這世道,誰有功夫替彆人收屍?更彆說這明顯是亂世裡隨手用破木板釘起來的、根本遮不住臭味的薄皮棺材!
隻有一個可能——是死了人的苦主!或者是清理街麵屍體的人!趁著昨夜亂糟糟、今早朱保長鬨騰的功夫,把這具沒人肯收殮安葬的死人屍首……扔進了這座本就陰氣森森、無人看管的破敗義莊!
“羅氏義莊”的破舊門匾,連同半個“義”字,還在歪斜地懸著,像一個莫大的諷刺!
羅塵扶著冰冷的門框,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欲望和巨大的震驚而微微發抖。目光死死釘在那口散發著惡臭的破爛薄棺上。棺木縫隙裡,那截垂落的灰青色衣袖,在穿堂而過冰冷的風裡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嗬……”羅塵艱難地咽了一口混著膽汁和血腥的唾沫。不知是恐懼還是那股濃烈的腐臭衝腦,眼前的景象開始輕微晃動。他下意識地,將緊攥著的、那半個散發著同樣腐敗氣息的粗糧疙瘩,死死塞進了懷裡最貼近皮肉的口袋裡。
冰涼的刺痛感抵著胸口。
他拖著沉重的左腿,一步,一步,踏入如同寒冰地獄的前院。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濕滑的爛泥裡,發出“啪嘰”的輕響。院子中央因為門板垮塌而漏進來的慘淡天光,此刻卻如同探照燈般,將那口散發著濃烈腐敗氣息的薄棺照得格外刺目!
棺材板半開的縫隙,像一隻咧開無聲嘲笑的死人嘴。
羅塵的手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著。他在距離那口薄棺兩步遠的地方停住,腳底像被凍在了冰冷的泥濘裡。腐爛的腥臊氣息濃烈得讓他無法呼吸。他必須做點什麼。爺爺活著時說過,停屍的義莊自有規矩……新來的“客人”,至少要……蓋塊布?上柱香?還是要貼張最基礎最簡單的“安魂符”?
他不知道!那本冰冷的《辰州秘籙》才掀開幾頁!除了那個差點要他命的鬼姿勢,他什麼都沒弄懂!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努力回憶祖輩模糊的隻言片語時——
啪嗒……
極其輕微的一聲。
那半截從棺材縫隙裡耷拉出來沾染著凝固血汙的灰青色衣袖,最下方的邊緣……一顆早已凝固發黑、卻依舊保持著一點圓潤形狀的血珠,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或是空氣的侵蝕,直直地滴落下來!
那滴濃稠發黑的血珠,落在了下方冰冷潮濕的泥地上!瞬間,砸開了一小點極其細微深色的濕潤!
幾乎是同一刹那!
一股無形帶著極度陰冷與某種莫名躁動的寒氣,瞬間從那口破爛薄棺周圍彌漫開來!仿佛隨著這滴血的滴落,某種被束縛在腐肉殘軀裡、因橫死而被強行中斷、又被這義莊特殊氣息刺激到的東西……開始變得不安!
那陰冷躁動的氣息拂過羅塵裸露在外的脖頸皮膚。脖子上汗毛瞬間炸起!一股極其強烈令人頭皮發麻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腦髓!
危險!極度危險!
這絕不是錯覺!這種感覺比他昨天夜裡感受到的任何一次驚悚都要強烈!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懸在皮膚上方一寸處!
“哢……吱……”
一聲極其微弱、宛如朽木乾裂般令人牙酸的輕響,毫無征兆地……從薄板棺材那半開黑洞洞的縫隙深處……響了起來!
羅塵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
他眼睜睜看著!
那半開棺材板縫隙裡露出的黑暗空間……一隻浮腫慘白、邊緣隱隱泛出青紫色澤、腫脹得像泡發饅頭的死人手掌……
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滯感……搭在了棺材板豁口的邊緣上!
灰白色的指甲縫裡塞滿黑泥!指關節扭曲腫脹!那隻手毫無生氣,冰冷如同石雕,但它出現的瞬間,仿佛有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血、內臟和泥土味道的腐爛氣息噴湧而出!與之前彌漫的腐臭交融,變得更為複雜、刺鼻,鑽入鼻腔,如同無數細小的腐蟲在爬!
冰冷陰寒的氣息瞬間鎖定了近在咫尺的羅塵!
“呃……”羅塵喉嚨裡擠出一個不成聲的音節,瞳孔驟然收縮成絕望的針尖!那本邪異的《辰州秘籙》皮卷裡記載的無數詭異恐怖的屍變圖譜,瞬間在腦子裡炸開!屍狗!伏矢!雀陰!沉屙……一個個冰冷粘稠的字體混合著昨夜那驚悚的畫麵碎片!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條件反射般地!雙手用力朝外狠狠一推!一股被嚇出來的潛能猛然爆發!身體狼狽地向後摔倒!後背重重砸在冰冷濕滑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渾濁的泥水!
然而,預料中那具“客人”破棺而出的恐怖場景並未發生。
堂屋正中,那口破爛的薄皮棺材依舊靜靜擺在那裡。半開的縫隙,那隻搭在邊緣死白浮腫如同泡發水鬼般的手掌,也依舊搭在那裡,再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
仿佛剛才那一下輕響和動作,隻是某種……僵硬的……自然滑落?
羅塵癱在冰冷的泥水中,心臟如同剛被攻城錘砸過,砰砰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燎般的灼痛,胸膛劇烈起伏,喉嚨深處是腥鹹鐵鏽的味道。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裡衣,後怕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住他每一根神經。
他死死盯著那隻靜默不動的死人手掌。慘白浮腫,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水中沉屍的斷肢。幾秒前的驚魂一瞥如同滾燙的烙印烙在記憶裡。
“……活……了?!”他粗喘著,聲音抖得像寒風裡打著旋的枯葉。
寂靜如同冰冷的毯子,重新覆蓋了這破敗的死屋。隻有風穿過空洞的門洞,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沒活?還是……僅僅是僵死了太久……一次無意識的滑落?
羅塵不知道。也不敢上前去確認。巨大的恐懼和死屍帶來的壓迫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才把自己從冰冷粘稠的泥水裡拔了出來。帶著一身刺骨的寒冷和那股洗不掉的腐臭泥腥味,他幾乎是手腳並用朝著堂屋最深處的角落——那個存放著爺爺遺留舊物的破舊櫃子,挪動。
動作僵硬而緩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燃燒的尖刀上。
他的眼裡沒有了對那口新棺材的驚悸(暫時被更大的恐懼壓製),隻剩下一種被逼迫到極致,如同困在凍穀冰層下的魚般凝固的絕望與……認命般的狠戾!
他需要那本該死的書!現在!立刻!馬上去弄清楚,該怎麼對付這口棺材裡的東西!或者怎麼……送它上路!
他伸出手,帶著泥汙的手指顫抖著,伸進櫃頂夾層深處那殘留著濃重灰塵氣味的黑暗中……摸到了那卷同樣冰冷、如同死人皮膚鞣製的書卷……《辰州秘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