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得像一攤化不開的陳年淤血,漸漸凝固成毫無生氣的墨藍。陰風卷著後山爛墳堆特有的腐土腥氣,從垮塌的院門和破敗的窗洞湧進堂屋,撞在牆角那口散發著濃鬱惡臭的薄皮棺材上,帶起那股混雜著血腥、內臟腐敗和脂肪酸敗的甜膩屍臭,在冰冷潮濕的空氣裡打著旋兒。
肚子早已餓得沒了痛感,隻剩一片死寂的麻木,如同被掏空塞滿冰塊的破皮囊。羅塵蜷縮在角落裡那口冰冷厚重的黑棺旁,後背緊緊抵著同樣冰冷的棺材板,恨不得把自己擠進木頭縫隙裡。枯瘦的身體每一次因寒冷或恐懼而抽搐,都牽動著左腿深處那層凝固的粘稠凝滯感,像是生鏽的鐵鏈在皮肉裡摩擦。
目光死死釘在堂屋中央。昏暗的光線下,那口薄皮棺材半開的縫隙如同一張永遠無法閉合黑黢黢的嘴。縫隙邊緣,那隻搭拉著慘白腫脹如泡發死魚的冰冷手掌,在流動的陰風和嗚咽的風聲中,顯得格外刺目。它靜默著,凝固著,但羅塵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混雜了血腥和泥土的腐爛氣息正從那豁口裡幽幽地彌散出來,如同無形的手爪,慢慢扼緊他的呼吸。
更讓他寒毛倒豎的是,每隔一段時間……或許是幾十息,或許更久……那口薄皮棺材裡麵,就會毫無征兆地傳來極其輕微卻不容錯辨的響動!
——有時候是“嗤……”的一聲細響,如同沾滿粘液的皮肉在朽木上艱難地挪動一寸發出的黏膩撕扯聲。
——有時候是類似“咯嘞……”短促輕響,仿佛極度僵硬的骨節在緩緩嘗試彎曲。
——最讓人膽寒的,是那如同破風箱般極其微弱卻持續存在的“嗬……嗬……”聲!那根本不是呼吸!更像是腐敗的氣體在屍身膨脹糜爛的胸腔深處艱難擠壓、尋找出路的掙紮!
每一次微響,都讓羅塵的心臟狠狠縮緊!如同被冰冷的鐵鉗夾了一下!身體下意識地想要蜷縮得更緊!冷汗浸透了僅剩的裡衣,粘在冰冷的背棺上,刺骨的寒意滲入骨髓。
不能等了!必須做點什麼!
這個念頭像淬毒的藤蔓,在巨大恐懼的浸泡下瘋長,纏繞著他幾乎要崩潰的神經。爺爺羅瘸子那沙啞含混的聲音碎片如同鬼魅般在腦子裡反複閃現:“……死人……不安份……要用……符……安上……”
符!
《辰州秘籙》!
羅塵猛地扭頭!目光如同餓狼般投向身旁被他緊緊護在身體與黑棺之間的那卷沉甸甸、冰冷如屍的皮革書卷!焦黃發黑的皮革封麵上,《辰州秘籙》四個深褐色的大字如同凝固的汙血。他伸出顫抖的手,如同抓救命稻草,又像觸碰燒紅的烙鐵般,死死攥住了這唯一的希望!
手指冰冷僵硬,帶著泥汙,摸索著翻開冰冷堅韌如死皮的封麵。一股陳年的藥草防腐氣混合著血腥氣和紙張黴變的陰濕氣味猛地衝入鼻腔!
屍行篇晦澀的文字圖譜如同詛咒密布。羅塵眼球布滿血絲,幾乎貼到皮頁上,強行在那片扭曲如蛇行的鬼畫符中搜尋、辨認。
找到了!
在介紹各種古怪站姿圖譜與引煞方法之後,幾張相對獨立、用明顯稍大些字體的獸皮縫頁上,勾勒著幾個看似簡單、卻透著非人古奧氣息的符籙圖形!符頭符膽符腳扭曲盤結,朱砂線殷紅刺目,即便在昏暗光線下也透著一股冰冷的戾氣!旁邊配有標注:“定屍符”、“安魂煞”、“引路敕令”……
“定屍符!”
羅塵渾濁的眼球猛地一亮!像是溺水者抓住了近在咫尺的浮木!他貪婪地盯著那符頭纏繞、符膽盤踞、符腳如鎖鏈倒刺般勾連的簡易圖形!下麵配著幾行細小到幾乎看不清的注解文字,字跡如同針尖刻劃:“……初定屍身,以上品朱砂,調兌新汲子時井華水,於辰時(早晨79點)日精未烈時書寫……若無淨水,可……”後麵的字跡被蟲蛀磨損了大半,隻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字跡殘留——“……血?”
血?!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羅塵腳底板直衝頭頂!井華水?辰時?上品朱砂?他現在連乾淨的水都喝不上一口!外麵是朱富貴和隨時可能破門而入的怪物!白天被抓住隻有死路一條!他哪裡來的“辰時”和“淨水”?!
隻有……血!
他自己的血!
那個模糊的“血”字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燙在他恐懼又瘋狂的眼球上!
“……我操!”羅塵喉嚨裡滾出一聲低沉扭曲的咆哮,混雜著絕望和一種被逼出籠的血腥狠戾!他猛地合上那卷如同詛咒的皮卷!用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用儘全身力氣!一股帶著鐵鏽般腥氣的溫熱液體瞬間溢滿口腔!劇痛刺激著被恐懼麻痹的神經!
他沒有絲毫猶豫!一手死死攥著皮卷,另一隻手猛地探入懷中那個最貼近胸口、如同救命稻草般藏著的破油紙包!摸索著,掏出了那塊花費昨夜最後一絲力氣、用僅剩幾枚不知哪個年頭摸屍摸來的銅板,在牛二家米鋪換來的最下等貨色——一小塊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灰撲撲、混雜著砂礫雜質的劣等朱砂石!還有……那半根斷裂的、筆毛稀疏乾硬如同野豬鬃的老舊羊毫筆!
朱砂石粗糲!斷筆殘損!
不管了!
羅塵像瘋了一樣,將那塊劣質朱砂狠狠按在泥地上,用牙齒咬破舌尖!用力之猛,血沫瞬間湧出!他噗地一口,將腥甜的熱血噴在朱砂石表麵!
混著血的唾沫混合著朱砂石上的塵土灰粉,瞬間形成一小灘粘稠、散發著怪異鐵鏽腥氣、汙濁不堪的暗紅色漿糊!
他顫抖著,用那根豬鬃般又硬又炸毛的斷筆,如同使鋤頭般,粗暴地在那一小灘混雜著他鮮血的穢物裡用力攪了幾下!濃稠的暗紅色汙物粘在乾硬稀疏的筆毛上。
“嗷——”
堂屋中央那口薄皮棺材裡猛地爆出一聲極度短促、如同野獸被利刃刺穿喉嚨般的低沉嘶鳴!伴隨著更加劇烈、刺耳的“咯咯咯咯”骨節強行扭曲摩擦聲!那隻搭在棺材板豁口邊緣的浮腫慘白手掌……五根泡發變形的手指……竟劇烈地……向內……彎曲!死死摳住了棺材板邊緣的朽木!幾片腐朽的木屑被生生摳裂!發出令人牙酸的折斷聲!
那死屍……在掙紮!在嘗試……爬出來?!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強烈刺鼻的腐敗血腥味如同炸開的毒氣彈,猛地從那豁口處爆發出來!
恐懼如同冰冷的鐵水灌滿了羅塵的喉嚨!他渾身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眼中最後一絲理智徹底被生存的瘋狂吞噬!
“媽的!老子讓你安分!”
羅塵如同困在陷阱裡終於爆發的野獸!嘶吼聲帶著劇痛和血腥氣!他左手依舊死死攥著那卷冰涼的皮卷,右手捏著那根沾染著他舌尖血和劣質朱砂穢物的炸毛斷筆!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般猛地從角落彈了出去!直撲堂屋中央那口正在發出非人異動的破薄棺!
動作因為左腿的僵硬凝滯而極度笨拙失衡,幾乎是用撲的姿勢!
“嘩啦!”
右手捏著那根炸毛斷筆,憑借一股近乎自殘的蠻力,狠狠戳在自己被咬破的下唇傷口上!一股滾燙帶著更濃烈鐵鏽味的熱血再次湧出,浸透了乾硬的筆頭!
眼睛死死盯著那卷被他緊攥在左手的皮卷《屍行篇》,上麵那張扭曲如鬼畫符的“定屍符”圖譜,在這一刻死死烙印在腦子裡!他的手指痙攣般地、毫無章法地顫抖著!那根筆頭被鮮血徹底浸泡透、黏連著腥臭穢物的殘筆,帶著一股混合了恐懼、痛苦和破釜沉舟狠絕的氣息,朝著那隻劇烈摳著棺材板邊緣、青筋畢露的浮腫手掌上空……那縫隙後麵更深沉、更黑暗的棺材內部空間……胡亂地淩空揮舞!動作根本談不上筆法,更像是在用儘全力用一根肮臟的木棍在攪拌一鍋沸騰的腐屍濃湯!
符膽畫歪了!符頭線條像扭曲的蚯蚓!符腳更是斜斜地拉扯出一道汙黑的痕跡!完全不成形狀!
“定!給老子定住!”羅塵目眥儘裂!喉嚨裡噴著血沫子和絕望的嘶吼!那粘稠腥臭的朱砂血墨水根本沒有落到棺材裡麵!反而是被他揮舞的筆鋒,帶著一大滴暗紅粘稠的汙穢液體,劃出一道難看的弧線——
噗!
那滴飽含著他自身氣血和汙穢朱砂的混合“墨水”,竟隨著他淩空亂畫的動作,不偏不倚,狠狠地甩在了那具死屍從棺材豁口縫隙中、因掙紮而略微仰起覆蓋著一層青灰色黴斑的……死人額頭正中央!
冰冷的皮膚觸碰到帶著活人溫度、粘稠滾燙的汙穢液體!發出“滋”的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就在這一滴汙血甩上屍身額頭的瞬間——
仿佛是一顆火星投入了冰寒刺骨的幽冥!
“嗤啦——!”
一聲清晰無比、宛如燒紅烙鐵燙進冰水皮肉般的刺耳炸響!猛地從那具青灰色屍體額頭被汙血點中的位置爆發出來!
一股濃鬱到無法形容、如同無數毛發瞬間燒焦混合著新鮮皮肉被高溫瞬間烤糊才有的刺鼻焦糊惡臭!猛地從那狹窄的棺材縫隙中噴湧而出!伴隨著一聲極其尖銳痛苦、完全不似人類喉管所能發出、卻真實衝擊耳膜的“呃……嘶——!!!”!
那具原本還在劇烈掙紮、骨節哢哢作響、手指死摳棺材板的死屍……就像是被猛地拔掉了通氣管道的機械傀儡!
所有的動作!
所有的聲音!
一切掙紮與扭曲!
在那滴汙血甩中額頭的下一秒——
戛然而止!
堂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除了羅塵粗重如同破風箱的喘息!
那隻摳在棺材板邊緣的手掌,依舊保持著彎曲的姿態,但如同被抽走了最後一縷邪氣,徹底失去了力量,軟軟地垂搭著,再無一絲動靜。從棺材縫隙裡傳出的那種令人窒息夾雜著新鮮血腥和內臟糜爛的惡臭雖然依舊存在,但那股彌漫在棺材周圍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陰冷躁動氣息……卻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了大半!
成功了?!這……這就定住了?
羅塵僵立在原地,身體因為過度發力虛脫和巨大的精神衝擊而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手裡那根沾血的炸毛斷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微微佝僂著腰,死死盯著棺材裡那片黑暗。喉嚨深處那股濃重的血腥氣衝得他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翻江倒海。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沾著血汙朱砂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著。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又猛地轉向剛剛掉在地上的那根殘筆……最後死死落在那卷被他如同盾牌般緊攥在左手的冰冷皮卷上!
那淩空亂畫、歪歪扭扭的“符”?那滴甩中死人額頭的汙血?還有那瞬間出現的焦糊聲響和徹底死寂的屍身……
這……就是他按照《辰州秘籙》……第一次“練手”的結果?!那本書上所謂的“定屍安魂”……就是用這種……連符都不像個符的……血糊糊的汙穢潑上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猛地衝垮了羅塵心裡最後一點僥幸!這東西……根本不是書上寫的那麼簡單!這東西……邪!比他想象的還要邪!還要凶狠!還要……深不見底!
“呃……呃……”羅塵的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身體一軟,左腳僵硬沉重如同綁了百斤石砣,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噗通”一聲,右腿膝蓋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濕滑的泥水裡!
他劇烈地咳嗆起來,每一次抽氣都牽扯著胸口鈍痛,混著口腔裡的血腥味,腥甜滾燙。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亂冒,巨大的虛弱感和一種強烈的、幾乎要將內臟都嘔吐出來的惡心感翻湧上來!那不是食物的嘔吐感,而是仿佛靈魂深處沾染了什麼極度汙穢、冰冷、粘稠的陰物後的……精神排斥!
他跪在冰冷的泥濘裡,後背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緊緊貼著身體,寒意刺骨。那口散發著濃重腐臭的薄皮棺材就橫在他麵前一步之遙,裡麵躺著那具被一滴汙血鎮住的“東西”,死寂無聲。
羅塵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棺材縫隙裡那片凝重的黑暗。一種冰冷沉甸甸的明悟,如同這深沉的夜色,牢牢地包裹住了他。
他走上了一條路。一條沒有回頭路,連路標都刻著詛咒和腐爛死氣的絕路。
顫抖的手指摸索著,再次觸碰到懷裡那個冰冷堅硬、散發著惡心氣味的粗糧疙瘩。這亂世裡所謂的“生路”,到頭來,也隻是一口更黑、更深、散發著屍臭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