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午後突然撕開天空砸下來的。沒前奏,沒醞釀,如同憋了太久的悶棍,裹挾著渾濁的風,傾盆倒瀉。豆大的雨點砸在羅家嶴通向鄰寨的崎嶇山路泥漿裡,砸出無數個拳頭大小的渾濁水坑,頃刻間又被更洶湧的泥流灌滿、淹沒。整條山路瞬間化作一條裹著碎石爛葉、咆哮奔流的黃泥河。
風聲呼嘯,如同萬千厲鬼淒哭,卷著冰冷的雨鞭子狠狠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山路一側是濕滑陡峭、植被稀疏的山岩,另一側則是幽深不可測、被雨霧徹底吞沒的險峻深澗。渾濁的激流卷著斷枝腐葉,發出沉悶的轟隆撞擊聲,不斷從腳下衝刷而過。
羅塵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條泥濘不堪的死亡山道上。每一步踩下,冰冷濕滑的泥漿都瘋狂裹纏著他的腳踝,如同無數冰冷的鬼手從地獄裡伸出,要將這具早已破爛不堪的軀殼拖入深淵。昨夜在義莊角落經曆的那場心神俱疲的死寂鏖戰,耗空了他本就枯竭的精力。身體冰冷沉重,像一塊剛從凍土裡刨出來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抽動著乾澀灼痛的喉嚨,帶進帶著土腥和雨水腥氣的冰冷空氣。
懷裡那半塊冰冷堅硬的雜糧疙瘩,如同沉重的鐵塊硌在胸口,提醒著那份“施舍”的冰冷。更沉重的是胸膛裡麵那卷如同燒紅烙鐵的《辰州秘籙》!那頁獸皮上的“三不抬”警言,還有堂屋裡那口薄棺縫隙深處、那具被汙血定住卻在怨煞核心無聲裂開的屍體……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噬咬著他的精神!每一次回憶,都帶來一陣更深的虛脫和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悸!仿佛他懷裡揣的不是書卷,而是一個已經啟動的、不知何時會炸開的惡煞源!
疲憊。無邊無際的疲憊。雙腿灌滿了鉛漿,左腿深處那層被煞氣凝固出的僵硬沉滯,此刻更像是無數根冰冷生鏽的鐵釘,牢牢釘死在皮肉筋絡之間!每一次邁步都像是在泥漿裡拖拽著一座沉船!
就在他幾乎要被徹底淹沒、意識在冰寒和疲憊中開始模糊渙散的臨界點——
“噗通——!”
一聲悶響夾雜著模糊的痛呼陡然從前方的雨幕深處傳來!
羅塵猛地一驚,被暴雨凍得麻木的眼皮使勁撐開!
前方山路拐彎處,一個枯瘦佝僂的灰色人影猝然撲倒在翻滾的黃泥濁流裡!那人身上隻裹著一件單薄破舊漿洗得發白的道袍,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澆透,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如同一層濕漉漉的裹屍布。他背上似乎死死壓著一個用破舊油布仔細包裹起來長條形顯得有些沉重的包袱。
那人掙紮著想爬起來,沾滿了泥漿的枯瘦雙手撐著冰冷的泥地,肩膀卻因為背上那沉重的包裹不住地晃蕩下沉。一頂同樣破舊、邊角早已脫線綻裂的鬥笠被甩在一旁,在泥水裡打著旋。一根斷了傘骨、歪歪斜斜插在路邊的舊傘無力地抖動著破裂的油紙傘麵,傘布上沾滿泥點,僅存的一小塊相對乾淨的區域,隱約可見幾道似乎是用黯淡朱砂繪製結構繁複扭曲的殘破符文痕跡。
是個道士?羅塵渾濁的眼珠微微一凝。羅家嶴左近幾個寨子早就沒了香火像樣的道觀。這人……
那枯瘦的老道掙紮著,勉強翻了個身,靠在山路邊一塊稍大的岩石旁劇烈咳嗽著,每次咳嗽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的破鑼般呼哧聲,花白的胡須沾滿了泥水和口水黏在一起,在冰冷的雨水裡顯得更加萎靡可憐。
暴雨如注,泥水奔流,不斷衝打著老道瘦弱的身體和那塊隻能提供有限遮蔽的岩石。他似乎耗儘了力氣,半倚在那裡,沾滿泥汙的枯瘦右手徒勞地抓撓著空中濕冷的雨線,想要抓住那頂被水流越衝越遠的鬥笠。
風雨呼嘯,吹得老道單薄的道袍緊貼在身上,顯出嶙峋的骨架輪廓。雨水沿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彙聚成渾濁的小溪流下。他的眼睛似乎是微微眯著的,眉頭緊鎖,被雨淋得抬不起頭,看上去狼狽至極。
羅塵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住了。一種同處於冰冷泥濘絕境的感同身受,壓過了他隻想儘快逃回那個雖然同樣恐怖、但至少能暫時躲避暴雨的破敗義莊的渴望。
他抿了抿乾裂起皮的嘴唇,喉嚨深處因為乾渴和寒冷而發不出聲音。身體裡那點殘餘的力氣,幾乎連支撐自己站穩都困難。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更彆說……這亂世,誰知道這老道是什麼來路?萬一……
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腦子裡嘶吼:彆管!快走!回義莊!
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灌進衣領,凍得羅塵一個激靈!他幾乎是靠著殘餘的本能,拖著更加沉重的左腿,艱難緩慢地挪到了那頂幾乎要被渾濁泥流帶走的破鬥笠旁。彎腰!撿起!
觸手冰涼!鬥笠邊緣濕滑的草梗刺著凍得通紅的手。
他捏著那頂破鬥笠,一步步挪到那靠在岩石邊喘息咳嗽的老道麵前。雨聲喧囂,淹沒了所有語言。羅塵隻是麻木帶著一絲連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茫然,將手裡的破鬥笠遞了過去。
一隻枯瘦得像鷹爪、布滿褶皺和泥汙的老手顫巍巍地伸了過來,接住了鬥笠。那隻手冰冷刺骨,沒有絲毫熱度。
“呼……呼……”老道勉強將破鬥笠戴回頭頂,總算有了點遮雨的物事,雖然雨水依舊能從破損的縫隙大量灌入。他劇烈地喘著氣,又咳嗽了好一陣,才微微側過頭,用那雙在厚重濕漉的頭皮壓蓋下眯縫著、仿佛蒙著一層白翳般晦暗無光的眼睛,朝著羅塵模糊的身影方向“看”了過來。
“咳咳……瞎老道……眼不濟……謝過……小哥搭手了……”聲音乾澀沙啞,透著一種風燭殘年的飄忽無力,混雜在喧囂的雨聲裡幾不可聞。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奇異穿透風雨的清晰感,似乎直接落在了羅塵耳朵裡。
羅塵站在原地沒動,也沒說話。雨水順著他額前的亂發成股流下,淌過青灰色的臉頰。他沉默著,隻是視線本能地掠過老道胸前那道沾滿泥汙、斜挎在道袍外的破舊褡褳袋口。袋口邊緣沾著幾粒更細小的灰白色碎末——是畫符用的劣質石灰粉?還是更廉價的石英砂礫?
就在這時,老道似乎又喘勻了一點氣,他抬起一隻手,並非指向羅塵,而是虛虛地指向羅塵胸前那個鼓鼓囊囊、能看出硬質方形輪廓的位置!他那隻渾濁的眼睛依舊眯縫著,仿佛完全無法聚焦,卻仿佛能穿透那層濕透的破布,看到裡麵那本冰冷沉重的《辰州秘籙》!
“小子……年紀不大……心氣……挺躁……”老道的聲音依舊飄忽,像風中殘燭,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胸腔深處的破響,似乎下一刻就要斷氣。他那隻枯瘦的、沾著泥汙的手指微微抖了抖。
“心躁如柴薪……乾……焦……點不著火……強點……就崩得火星子……滿天飛……燎了衣袍……燒到自家眉毛……咳咳咳……”一陣更劇烈的咳嗽打斷了話語。
羅塵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那隻枯瘦隔空點過來的無形手指戳中了要害!那感覺……那“心躁如柴薪”的比喻……不正是在說他強行引煞淬皮、又貿然用汙血亂畫邪符的處境嗎?!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昨夜在義莊角落裡被無窮無儘的冰冷“注視感”包裹的絕望與心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湧上!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瞬間——
老道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了些許,他微微喘息著,眼皮依舊耷拉著,嘴裡卻如同自言自語般,輕輕吐出一句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話:
“法器……有靈……需得……精誠溫養……道法……自然……莫……強求……速成……”他說得斷斷續續,最後幾個字幾乎被風雨聲吞沒。
“法器有靈”!
“精誠溫養”!
“道法自然!”
“莫強求速成!”
這四組詞如同四道截然不同的閃電,轟然劈開了羅塵被恐懼和疲憊占據的混沌腦海!每一個字都精準無比地砸在他最深的掙紮和疑慮上!
昨夜那生鏽三清鈴在子時陰陽交彙關頭發出的那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刮擦聲!那瞬間讓後院豁口外陰影波動退散的漣漪!還有……自己後來如何蠻力催逼也再無反應的死寂!是了!是了!自己根本不是在“溫養”催動!而是在……硬砸!是在用蠻力強求速成!
一股莫名的明悟與一種更深沉的後怕交織著撞向羅塵的心神!寒意透骨!
他下意識地猛地抬頭!想看清這瞎眼老道那張布滿泥水、毫無血色的乾枯臉孔!想看透那雙晦暗蒙翳的眼珠深處藏著什麼!
恰在這一刻——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道都要粗壯猙獰、如同天裂巨口的慘白閃電!猛地撕裂了沉黑如鉛的天幕!瞬間將混沌的山路、狂舞的雨簾、路邊的老道、岩石旁斷骨的破傘……全部映照得一片慘白!纖毫畢現!
在那一瞬間可怖的光明中!
羅塵的目光死死鎖在那老道士左耳垂下方一個極其不顯眼近乎被皺紋淹沒的火焰烙印疤痕上!那疤痕的紋路古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
更讓他瞳孔驟然收縮的是——
那老道喘息咳嗽、脖頸微仰的瞬間!那件破舊濕透的道袍領口下方……被雨水浸泡而鬆弛的領口邊緣……赫然露出了一小片皮膚!那絕不是雨水帶來的青白!而是數道如同被巨大獸爪抓穿、早已結痂愈合卻依舊猙獰恐怖的……紫黑色的陳年爪痕!深深嵌入皮肉深處!
閃電瞬間消退!
天地重歸令人窒息的黑暗與轟鳴的暴雨!
“咳……咳咳……”老道痛苦的咳嗽聲再次響起。他掙紮著用枯瘦的手扶住那塊冰冷的岩石,喘息著,似乎想要再次站起,腳步卻因泥濘和虛弱而再次踉蹌。
他那隻枯瘦的手在泥水中摸到了一段斷裂沾滿泥汙的傘骨。他似乎想把它當作拐杖,卻又嫌棄似地丟開,手最終落在了背後那被油布嚴密包裹的長條形沉重包袱上,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包裹的油布結扣,用力得指節發白。
他不再嘗試站起,隻是側過身,頂著那塊破鬥笠,如同真正眼盲一般,艱難地、拖著腿,朝山路下方、暴雨更深處、那個通向更深更未知苗寨方向的山坳……一步一滑地挪去。佝僂單薄的灰色身影,在漫天混沌的雨簾中,很快隻剩下一個模糊黯淡的影子。
暴雨如注,砸在羅塵麻木冰冷的臉頰上。他僵立在原地,任由冰涼的雨水澆灌全身。
“精誠溫養……”
“莫強求速成……”
耳邊回響著老道那如同風中遊絲的絮語。
眼前卻死死烙印著閃電劈落時那一瞬間捕捉到的——那猙獰的爪痕、火焰烙印、攥緊的油布長包!
這“瞎”眼老道……
羅塵緩緩低下頭,冰涼的雨水順著他下顎滴落。目光落在自己剛才因為撿鬥笠而被泥水汙穢弄得極其肮臟的手上。他慢慢抬起手,凍得僵硬麻木的五指,在冰冷的雨中,無意識地攥緊,再鬆開……
仿佛……觸摸到了那油布包裹下的某種……沉重……冰冷……且帶著絕對非人鋒銳的輪廓殘影……
一個極其渺小、散發著同樣冰冷氣息的物件,從旁邊泥漿裡被雨水衝刷顯露出來——是昨夜那根沾過他血汙、用過後被他甩掉的……炸毛斷筆?
羅塵沉默著,緩緩彎下沉重僵硬的腰,伸出同樣沾滿泥汙的手,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根斷裂的……破筆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