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坊裡烏煙瘴氣,煙袋鍋子的嗆味混著汗臭,骰子碰撞的脆響和笑鬨聲震人耳朵。
戚蘿被推搡著撞在柱子上,後腰磕得生疼。
抬頭時,看見個錦袍胖子翹著腿坐在太師椅上,手裡把玩著幾枚銅錢,眼神吊兒郎當地掃過她。
“這就是張家那丫頭?”
胖子沒動作,聲音懶懶散散的。
刀疤臉立刻哈腰:“回三爺,就是她!骨頭硬得很,說跟張家早沒關係了,還拿什麼衙門文書說事兒。”
這便是賭坊主家?
戚蘿心裡咯噔一下,剛要開口。
瘦猴似的漢子已湊到她耳邊,語氣帶著威脅的得意:“睜大眼看看,這是趙三爺!王推官的小舅子,在金陵城,三爺說句話,比官府的告示還管用!”
“你那破文書,算個屁啊!”
戚蘿指尖猛地攥緊,強迫自己定了定神,迎上趙三的目光:“我與張家早已脫籍,有衙門文書為證,與他的賭債無乾。”
趙三這才抬眼,慢悠悠地站起身。
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語氣輕佻:“脫籍?在金陵城,我姐是王推官夫人,我趙三說你算,你就跑不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說著邪笑起來,“或者碼頭那些下等船妓,正空個缺兒,你選哪個?”
戚蘿往後縮了縮,後背抵著冰冷的柱子,勉強穩住聲音。
“文書上有王推官印信,昨日李衙役親手送到我手上。您若不信,派人去問,半個時辰便知真假。”
怕嗎?
怕。
可這幫人不講道理,眼下也隻有這個法子了。
他借他姐的勢,那她便借這位“姐夫”的勢。
戚蘿的心幾欲衝出胸膛,她隻能賭這官印還有些分量。
趙三挑了挑眉,衝刀疤臉使了個眼色:“去,找個人問問李衙役,昨日是不是批過這麼份文書。”
“彆聲張,悄悄打聽。”
刀疤臉應聲跑了。
賭坊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銅錢落碗的脆響格外刺耳。
趙三重新坐回太師椅,端起茶碗抿了口,眼神時不時往戚蘿身上掃,像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物件。
她攥緊拳頭,借著掌心的疼痛保持清醒。
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刀疤臉才鬼鬼祟祟地跑回來,湊到趙三耳邊低語了幾句。
戚蘿聽不到,卻看見趙三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端著茶碗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他猛地將茶碗往桌上一墩,茶水濺出不少。
“好個丫頭片子,倒會拿官麵壓人!”
刀疤臉趕緊上前:“三爺,要不……”
“滾!”
趙三吼了一聲,指著戚蘿,“你給我記著,彆讓我在金陵再看見你!”
“下次再撞見,可就沒這麼便宜了……”
戚蘿沒應聲,踉蹌著爬起來轉身就走,後背卻還能感受到怨毒的目光。
這便是地頭蛇,權勢壓人時,道理竟如此輕飄飄。
剛出賭坊挪回去,就見短衫漢子帶著幾個白日裡的食客守在攤子旁。
見她出來,忙上前:“姑娘沒事吧?我們正想去找府衙報信呢!”
“多謝各位照看。”
戚蘿失魂落魄道了謝,先去收拾攤子。
碎了的碗碟已被掃到一邊,剩下的碗筷被小心收著。
她再次謝過眾人,推著車往客棧走,心裡卻七上八下:趙三橫行慣了,這次雖因文書退縮,難保不會記恨報複,還有這些摔碎的瓷碗……
推著車剛到客棧門口,蘇曼正站在櫃台後對賬,見她回來忙迎上來。
“可算回來了,臉怎麼這麼白?”
她把車停穩,低頭看著散落的碗筷,聲音帶著點顫:“遇到些鬨事的,蘇姑娘,對不住,租的碗筷打碎了些,我這就賠錢……”
她邊說邊摸錢盒,指尖剛碰到銅板,周掌櫃已從裡間掀簾出來,算盤珠子還在指間劈啪響。
“賠什麼賠?”
周掌櫃眉頭先皺了皺,目光掃過碎碗時嘴角往下撇了撇,像是在心疼那幾文錢,但很快又挺直腰板,“幾個破碗值當什麼?再者說,咱這客棧開了十幾年,府衙裡的老弟兄常來歇腳,真有事他們能不管?”
戚蘿望著他那副先肉痛後硬撐的模樣,心裡更過意不去。
“周掌櫃,該給的還是要給……”
“說不給就不給!”周掌櫃把算盤往櫃台上一拍,聲音陡然拔高,“我周大貴做生意,還能趁人之危賺這點碎銀子?傳出去丟不起那人!”
話雖硬氣,手指卻不自覺地撚了撚算盤珠,末了又嘟囔了句。
“好在小推車沒摔壞,不然才叫心疼。”
蘇曼忙打圓場:“他鈍口一個,彆往心裡去。”
“快進來歇歇,馮師傅把飯熱好了,燉了鍋白菜豆腐,說你回來定然腹中空空。”
飯桌上擺著晚膳:一鍋白菜豆腐燉得爛熟,豆腐吸足了肉湯的鮮。
醬爆雞丁醬香濃鬱,雞丁嫩而不柴。
還有一大盤白麵饅頭,蒸得暄軟。
周掌櫃拿起饅頭掰了塊泡進湯裡,嘟囔道:“師傅這豆腐燉得是好,就是柴火用多了些,這年頭炭錢可貴……”
話沒說完被蘇曼瞪了一眼,趕忙改口,“快吃快吃,熱湯暖身子。”
席間馮師傅提了句要和戚蘿切磋廚藝。
周掌櫃扒完最後一口飯,抹了抹嘴對蘇曼說:“咱去前堂對賬,讓他們倆琢磨做菜的事。”
走之前還回頭看了眼灶台上的碎碗,輕輕歎了口氣。
兩人一走,馮師傅便拉著戚蘿往後廚去。
後廚案板上擺著剛切好的洋山芋,馮師傅拿起一塊:“你白天做的廚餘我看了,切得太勻,像模子裡刻出來的。”
他隨手切了幾塊,有的棱深有的棱淺,“你看,這樣炸出來有的焦脆,有的帶點軟,嚼著才有嚼頭。”
戚蘿愣住,接過刀試著切了幾塊不規整的。
指尖觸到凹凸的棱邊,忽然懂了。
“你這手藝是紮實,就是太拘謹了。”
馮師傅把刀遞給她。
“做菜哪有死規矩?火候到了,隨性點反倒有滋味。”
兩人隻口不談白日發生的糟心事,就在灶台邊說邊試,像兩隻耗子似的將炸山芋咬出哢哢響。
直到月上中天。
戚蘿收拾碗筷時,馮師傅邊擦刀邊看著她單薄的背影。
忽然道:“我看你是個肯學的,後廚正好缺個幫手,留下吧?”
擦碗的手頓了頓。
“謝謝您,隻是我……怕是待不久。”
戚蘿沒說趙三的威脅,隻含糊解釋:“我想先四處走走,看看彆處的菜色做法,總覺得悶在一個地方,手藝長進不了。”
可如果沒有趙三,她也確實是這麼打算的。
金陵很好,這裡有許多善心腸的朋友。
但卻不是歸宿。
馮師傅歎了口氣。
“也罷,年輕就該多闖闖。”
隨即他正色道:“隻是記住,獨行時須時時警醒,逢人勿輕信,凡事必三思。”
“再有就是做菜彆被規矩捆住了……”
夜裡,戚蘿收拾完行李躺在床上。
聽著窗外的風聲,手心總冒出冷汗。
趙三那陰鷙的眼神在腦子裡打轉,她摸著袖袋裡的錢,越想越不安。
那夥人要是真找來,客棧的人定會被連累。
天還沒亮時,她悄悄起身,眼下浮著些許黛青摸進後廚。
灶膛裡還留著餘溫,添了些柴,火苗“劈啪”舔著鍋底。
戚蘿開始試著烙蔥油餅,頭一張太急著翻麵,餅心還沒熟透,邊緣卻焦得發苦。
她沒扔,放在一邊琢磨:原是火候沒穩住,該等鍋底熱透再下麵糊。
第二張餅下鍋時,便耐著性子等了片刻。
見邊緣微微鼓起,才用鏟子輕輕翻過來。
餅香混著蔥香慢慢飄出來,這次邊緣焦卷得剛好,咬一口外脆裡軟,煙火氣十足。
乾的有了,還得煮些雜糧粥。
戚蘿記著魯師傅說的“隨性”,於是沒再用小勺子一點點攪,就讓米粒在鍋裡自由翻滾,熬出來的粥反倒更稠更綿。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她把碎碗的錢和全部租金放在櫃台上。
沒驚擾任何人,拎著包袱悄悄出了客棧。
小二打著哈欠開早,正彎腰將店前的雜物歸攏,瞥見巷尾晨光裡,一道素衣身影正踽踽遠去。
不久後,福興巷口的早市。
有結伴采買的阿嬸目光熾烈地觀摩殺價高手。
戚蘿正蹲在乾貨攤前捏著朵香菇仔細瞧。
“婆婆,這香菇二兩得稱足了,您那秤砣往梢上挪半分,我可是廚子,差一錢泡出來都少半碗鮮味。”
“這黃花菜來個一兩,算我便宜三個銅板,回頭多帶些同行的朋友來,他們總念叨您這乾貨曬得透。”
“這木耳半兩就夠,您再搭一小撮,湊個整頭,我連那把豆角乾也包了。”
末了在眾人屏息下拎起小魚乾掂量,眉頭微蹙帶著一點較真:“這串魚乾曬得是透,可尾梢有半條烤焦了,您得再饒我兩個柿餅,不然我這竹箱白空著塊地方,多不劃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