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柯明遠早早關了店門。
夕陽的餘暉透過櫥窗灑在櫃台上,那把古箏靜靜地躺在那裡,琴身上的鳳穿牡丹紋路在光影中仿佛要活過來一般。柯明遠用手指輕輕描摹著那些精致的雕刻,木質的觸感溫潤如玉,完全不像是曆經三百年歲月的古物。
"我一定是瘋了。"他自言自語道,卻無法控製自己不斷回想昨夜那雙含淚的眼睛。
時鐘的指針緩緩走向十二點,柯明遠泡的第三杯茶已經涼透。他盯著門口,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長。也許那隻是個夢?或者是他最近研究古物太投入產生的幻覺?
當時鐘的時針與分針在十二點重合時,一陣微風拂過,店內的蠟燭突然全部熄滅。柯明遠背脊一涼,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
"你來了。"他對著黑暗說道,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鎮定。
黑暗中,一抹白色緩緩顯現。王仙兒如同從月光中走出,白裙依舊,隻是今日的發髻上多了一支銀釵,釵頭的珍珠在微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
"你一直在等我。"她輕聲說,這不是問句。
柯明遠深吸一口氣:"我需要確認昨晚不是幻覺。"
王仙兒走近,她的腳步無聲無息,白裙拂過地板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在古箏前停下,纖細的手指撫過琴弦,發出一串清冷的音符。
"坐。"她示意柯明遠坐到古箏前。
柯明遠猶豫了一下:"我從沒正式學過古箏。"
"你的手記得。"王仙兒堅持道,眼中閃爍著某種柯明遠無法拒絕的光芒。
他慢慢坐下,雙手懸在琴弦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王仙兒站在他身後,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一瞬間,柯明遠感到一股暖流從接觸點擴散開來,驅散了先前的寒意。
"閉上眼睛。"王仙兒的聲音如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我指引。"
柯明遠順從地閉上眼。黑暗中,他感到王仙兒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導著他的手指找到琴弦上的位置。她的觸碰如羽毛般輕柔,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現在,彈奏。"她耳語道。
柯明遠的手指開始移動,起初有些遲疑,但很快便流暢起來。奇怪的是,他確實知道該怎麼彈——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記憶,在琴弦上跳躍、滑動,奏出一段他從未學過卻異常熟悉的旋律。
琴音如泣如訴,時而激昂如戰場號角,時而纏綿如情人私語。柯明遠感到自己正在被音樂帶入另一個時空,周圍的空氣開始扭曲、波動。
"這是《長相思》?"他在彈奏間隙問道。
"我們的《長相思》。"王仙兒的聲音飄忽不定,"你為我作的曲子,記得嗎?"
柯明遠想說"不記得",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城破那日,你本可以逃走的。"
幻象再次襲來,比昨夜更加清晰。他看見自己——不,是前世的柯將軍——站在城牆上指揮守軍。敵軍如潮水般湧來,箭矢如雨。在遠處的城樓上,白衣的王仙兒正在彈琴,琴聲穿透戰場的喧囂,成為將士們最後的慰藉。
"將軍!東門已破!"一個滿臉血汙的士兵跪地報告。
柯遠——前世的他——咬牙下令:"傳令下去,讓百姓從西門撤離!親衛隊隨我去東門!"
"將軍!您不能去!那是死路!"副將拉住他的手臂。
柯遠甩開副將:"王姑娘還在城樓上!"
畫麵一轉,柯遠已殺到東門附近,身邊親衛一個接一個倒下。他抬頭望去,城樓上的王仙兒仍在彈琴,對周圍的危險渾然不覺。
"仙兒!快走!"他大喊,聲音嘶啞。
王仙兒終於抬頭,看到他時眼中閃過驚喜,隨即變為驚恐——一支箭正朝柯遠射來。
"小心!"她尖叫。
柯遠側身閃避,箭矢還是擦過他的肩膀。更多的箭飛來,他揮舞長劍格擋,卻終究力有不逮。一支箭穿透鎧甲,刺入他的胸膛。
"不——!"王仙兒的哀嚎撕裂長空。
柯遠跪倒在地,鮮血從嘴角溢出。他用最後的力氣抬頭,看到王仙兒站起身,白裙在風中狂舞如旗。
"活下去"他無聲地說,卻見她決然地踏上城垛。
"我等你。"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來,"生生世世。"
然後,她如一隻白鶴般從城樓躍下
"不!"柯明遠猛地睜開眼,琴聲戛然而止。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麵,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王仙兒站在他麵前,眼中同樣噙著淚水:"現在你明白了。"
柯明遠深吸一口氣,心臟狂跳不止:"你跳下城樓後"
"我沒有死。"王仙兒搖頭,"至少沒有完全死去。一位路過的道士用禁術將我的魂魄封在這把古箏中,讓我成為'守魂人',等待你的轉世。"
柯明遠站起身,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觸碰她的臉,卻在即將接觸時停住了:"三百年你一直這樣等著?"
王仙兒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得令人心碎:"時間對守魂人沒有意義。昨日、今日、明日,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窗外忽然傳來異響,像是有人在輕輕敲打玻璃。王仙兒臉色驟變,迅速退到陰影中。
"怎麼了?"柯明遠警覺地問。
"他們找到我了。"王仙兒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陰間的引路人。我擅自滯留陽間太久,他們來帶我回去了。"
柯明遠看向窗外,隱約可見幾個黑影在街角徘徊,他們的身形模糊不清,卻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息。
"有什麼辦法能阻止他們?"他急切地問。
王仙兒搖頭:"除非完成《長相思》,讓我心願得償,否則他們不會罷休。但曲子還差最後一段"
"我來幫你完成。"柯明遠堅定地說,"告訴我該怎麼做。"
王仙兒凝視著他,眼中的情緒複雜難辨:"你不怕嗎?與陰物糾纏,會折損陽壽的。"
柯明遠笑了,那笑容竟與幻境中的柯將軍有幾分神似:"昨夜之前,我的人生平淡如水。現在,至少我知道自己為什麼總對那些古物著迷了——也許我一直在尋找你。"
王仙兒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她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好。但要完成《長相思》,我們需要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城樓?"柯明遠猜測道,"可那裡現在"
"已是一座公園。"王仙兒接過話,"古城的遺跡還在,我能感應到。"
柯明遠思索片刻:"我知道那個地方,在城東的遺址公園。但現在是午夜,公園早就關門了。"
"對活人來說有門,對守魂人沒有。"王仙兒神秘地笑了笑,"你願意跟我冒這個險嗎?"
窗外的黑影越來越近,敲擊聲也越來越急促。柯明遠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我們走吧。"
他小心地將古箏重新包裹好,背在肩上。王仙兒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閉上眼睛,數到三。"
柯明遠照做了。他感到一陣眩暈,如同電梯急速下降時的失重感。當他再次睜眼時,已站在一處古老的城樓遺址上,四周樹木環繞,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
"這是"
"我們曾經分彆的地方。"王仙兒輕聲說,白裙在夜風中輕輕擺動,"現在,讓我們完成未儘的曲子吧。"
柯明遠將古箏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再次坐下。這一次,當他的手指觸碰琴弦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湧上心頭。他不再抗拒,任由手指在琴弦上舞動。
王仙兒站在他身旁,開始輕聲吟唱。她的歌聲如泣如訴,歌詞是古老的方言,柯明遠聽不懂,卻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思念與哀傷。
琴聲與歌聲在夜空中交織,周圍的溫度似乎開始升高。柯明遠注意到,王仙兒的身影在月光下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開始投下淡淡的影子。
"這是最後一段了。"王仙兒停下歌唱,眼中淚光閃爍,"彈完它,我就能解脫了。"
柯明遠的手指在琴弦上停頓了一下:"解脫意味著什麼?"
王仙兒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溫柔地看著他:"彈吧,時間不多了。"
柯明遠深吸一口氣,繼續彈奏。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古箏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琴身上的鳳凰圖案仿佛活了過來,展翅欲飛。
王仙兒發出一聲輕歎,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點點光芒從她身上升起,如同無數螢火蟲飛向夜空。
"等等!"柯明遠驚慌地站起身,"這是怎麼回事?"
王仙兒微笑著看他:"謝謝你,幫我完成心願。《長相思》已成,我的執念已消,是時候離開了。"
"不!"柯明遠衝上前想抓住她,卻隻握住了一把流光,"你不能就這樣走!我們才剛剛"
"重逢?"王仙兒的聲音越來越輕,"彆難過,柯明遠。這一世,你會遇到真正屬於你的人。"
光芒越來越盛,王仙兒的身影幾乎完全消失。就在最後一刻,柯明遠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古老的懷表。
"等等!這個!"他打開懷表,裡麵是一幅微縮畫像——正是王仙兒的肖像,"這是你留給我的,對不對?你說過會等我,生生世世!"
懷表突然變得滾燙,一道金光從中射出,與古箏發出的光芒交織在一起。王仙兒即將消散的身影重新凝聚,她驚訝地看著懷表:"你一直帶著它?"
"我從小就有這枚懷表,"柯明遠急切地說,"從我有記憶起,它就從未離開過我。"
王仙兒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也許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
就在這時,周圍的樹叢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那些黑影終於追到了這裡。他們從四麵八方湧來,身形扭曲,散發著刺骨的寒意。
"來不及解釋了。"王仙兒快速說道,"拿著古箏和懷表,跟我來!"
她拉起柯明遠的手,向城樓最高處跑去。身後的黑影緊追不舍,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息。
"我們要去哪?"柯明遠氣喘籲籲地問。
"時間的縫隙。"王仙兒頭也不回地說,"在那裡,我們或許能找到第三條路——既不違背陰間法則,又能"
她的話被一陣刺耳的尖嘯打斷。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伸出枯枝般的手抓向王仙兒。柯明遠本能地擋在她前麵,古箏橫在胸前。
黑影碰到古箏的瞬間發出淒厲的慘叫,化作一縷黑煙消散了。其他黑影見狀,暫時停下了追擊。
"古箏上有道長的符咒,能抵擋他們一會兒。"王仙兒解釋道,"快,到城樓邊緣去!"
兩人跑到城樓最邊緣,下方是數十米高的懸崖。柯明遠心跳如鼓:"現在怎麼辦?"
王仙兒轉身麵對他,月光下的臉龐美得不似凡人:"你相信我嗎?"
柯明遠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麵盛滿了三百年的等待與思念。他點點頭:"相信。"
"那麼,"王仙兒伸出手,"與我一起跳下去。"
黑影們再次逼近,他們的嘶吼聲越來越近。柯明遠看了看身後的懸崖,又看了看王仙兒伸出的手。
沒有猶豫,他握住了那隻冰涼的手。
"數到三。"王仙兒說。
"一"
黑影撲了上來。
"二"
古箏發出最後一道光芒。
"三!"
他們縱身躍入夜空,如同三百年前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但這一次,下落的過程中,柯明遠感到王仙兒緊緊抱住了他,而他的手中,古箏與懷表發出和諧共鳴,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