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倒下來的時候,聲音並不響。
就像一袋忘了紮緊袋口的糧食,被人從高高的田埂上,隨手那麼一扔。
“噗”的一聲。
沉悶,且乏味。
黏稠溫熱的液體,漫過桃子早已磨破的鞋。
涼絲絲的,像一條蛇,貼上了她的腳心。
桃子的身子僵住了。
她不敢看彆的,視線裡隻剩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雙眼睛瞪得很大,像兩顆摔碎在泥地裡的琉璃珠子,直勾勾地望著石室頂上那片永恒的黑暗。
他到死,都沒想明白。
桃子也不想明白。
那隻被捏得脫了臼的手腕,還像被一截燒紅的火炭烙著,疼得鑽心。
才剛剛被恐懼和絕望的井水浸泡得冰冷刺骨的心,還沒來得及沉到底,一切都停了。
她抬起頭。
那個瞎子。
曹觀起。
兩個黑漆漆的眼窟窿,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朝著她的方向。
臉上沒有半點波瀾。
仿佛方才那支一擊斃命的箭,與他沒有半分乾係。
不過是風吹過,落下了一片葉子。
桃子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
光陰在這一刻,仿佛被抽成了一根極細、極韌的蛛絲,繃得緊緊的。
蛛絲的這頭,吊著一具滾燙的屍體。
那頭吊著一顆冰冷的人心。
“為什麼救我?”
桃子問得沒頭沒尾。
但她曉得,這個瞎子聽得懂。
曹觀起那張被血汙和疤糟踐得看不清本來麵目的臉上,終於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弧度很小,算不得一個笑。
他沒有立即答話。
隻是微微側了側頭,像是在側耳傾聽著什麼。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拿身子作餌,用袖中刃收賬。”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味什麼:“這個法子,你用過幾回了?”
桃子的呼吸在那一瞬間斷了。
因憤怒而燒著兩簇火苗的眸子,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臘月的雪水,隻剩下屈辱的灰燼。
這個問題,比方才那隻掐著她脖頸的手更讓她窒息。
她沒做過。
這是頭一回。
她本以為自己能贏下這場賭局,用最廉價的賭注,換回一條最珍貴的命。
可他這個問題,卻讓她覺得自己,像個不知羞恥的婊子。
桃子不想解釋。
也沒力氣解釋。
在這吃人的地方,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可笑。
說出來,反倒更像是在乞求。
她忽然就明白了。
他不是在救她。
他隻是在用一種更殘忍,更居高臨下的法子,戲耍她,玩弄她。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個發大水的望北縣,他高高在上施舍給她那半碗能吊命的米湯時一樣。
眼神裡是同樣的,看一隻螻蟻般的輕蔑。
這個人從來就沒變過。
“嗬……”
桃子低低地笑出了聲。
她彎下腰。
在那具屍體旁,撿起了那枚掉落在血泊裡的弩箭。
隆——
身後那扇一直敞開的石門,毫無征兆地開始緩緩下落。
光線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噬。
那片囚禁了所有人的巨大石室,連同那具屍體,那豆燭火,都正在從她的視野裡徹底消失。
桃子站直了身子,握緊了那枚重新變得鋒利而冰冷的箭頭,走回了那間屬於她的,更狹小、更黑暗的石室。
她臉上的屈辱,憤怒,絕望,都像潮水般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入骨髓的平靜。
既然橫豎都是個死。
那就在死前,把該辦的事,都辦乾淨了。
現在。
輪到她了。
殺了他。
石門合攏。
嚴絲合縫。
井底隻有一豆微弱的燭火,和兩個活著的死人。
桃子步子很穩,落地很輕。
手中那枚冰冷的箭頭,被她的掌心,捂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溫度。
她離他越來越近。
一步之遙。
她高高地舉起了手。
那枚淬著幽藍冷光的箭頭,直直地對準了那個任由她宰割的,毫無防備的咽喉。
她是個決絕的女人。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用上氣力的那一瞬。
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的眩暈,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後腦。
眼前的景象,開始天旋地轉。
她的身子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骨頭一軟,再也撐不住。
手中的弩箭,從脫力的指間滑落。
“當啷。”
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石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她最後的意識,停留在地板上那張冰冷的獸皮,離她的臉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然後,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桃子倒下的聲音很輕。
可在這針落可聞的死寂裡,卻像一聲驚雷,在曹觀起的耳中轟然炸開。
他沒有動。
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沒有半分變化。
隻是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微微轉動了一下方向,對準了桃子倒下的地方。
他知道,出事了。
這間石室裡的空氣變了。
變得粘稠,沉重。
有什麼東西,進來了。
曹觀起緩緩地,轉過了頭。
他那雙空洞的眼眶,沒有望向倒在地上的桃子,也沒有望向那扇剛剛合攏的石門。
而是望向了這間石室裡,最黑暗的那個角落。
那個連燭火的光,都無法照亮的,絕對的陰影裡。
他感覺到了,那裡多了一個人。
一個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甚至沒有心跳聲的人。
仿佛從一開始,他就一直站在那裡,像是角落裡的一件舊家具。
那人的存在感不強,卻像一塊沉在水底的巨石,無聲無息地,改變了這整間石室的氣場。
曹觀起那顆早已在無數次生死邊緣,被磨礪得堅硬如鐵石的心,在那一瞬間,竟不受控製地,狂跳了起來。
他緩緩地從那塊冰冷的木板上站起了身。
伸手理了理自己那身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爛的衣衫。
動作不快,卻很認真。
然後朝著那片純粹的黑暗,深深地鞠了一躬。
姿態恭敬,沒有半分平日裡的玩世不恭。
“是無常佛麼?”
他的聲音異常清晰。
黑暗裡沒有回應。
就在曹觀起以為,自己或許是猜錯的時候。
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一絲譏誚意味的笑聲,從那片黑暗裡,幽幽地飄了出來。
那笑聲不辨男女,不分老少,像是一縷沒有溫度的青煙,卻帶著一股子能鑽進人骨頭縫裡的寒意。
“你?”
那個聲音頓了頓,像是在用目光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瞎子。
“你還不夠資格見到他。”
“不過……”
那個聲音帶上了一絲玩味的語調:“也快了,還差一點。”
“哪一點?”
曹觀起望著心頭的那片黑暗,卻用心的記下了這個聲音。
“你知不知道,入了這死門後,想成為無常使,便隻有一個人能活著。”
那人在走動,走到了曹觀起的身側,坐下身:“你絕不可能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
曹觀起笑了:“你要我活著。”
那人歎了口氣:“不錯,我要你活著。無常寺不是屠戶的砧板,沒有必要費勁巴力找來這麼多人,就為一場屠殺。”
曹觀起閉口不言,耐心聽著。
那人解釋著:“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我便可以讓你用另一種方式活下去。”
“什麼事?”
“找一個人。”
“什麼樣的人?”
“你們這一批人之中,有一個人是來殺佛祖的。”
那人的聲音越發冰冷起來:“如若你能找到他是誰,我便讓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