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蠟燭,就是三天。
趙九雙目緊閉。
《無常經》就攤開在他膝頭。
是無數條細小的火蛇,在他的四肢百骸裡沒日沒夜地亂竄,啃噬著他的血肉,也啃噬著他那點可憐的精氣神。
人活著,有時候比死了還痛苦。
可痛苦有時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趙九就發現了這件有趣的事。
當他一遍又一遍,模仿著那冊子上寥寥幾筆勾勒出的招式時,體內那股能將人活活燒死的燥熱,竟像一頭被套上了嚼子的瘋牛,被他這副破敗的身子骨,給馴服了幾分。
依舊會瘋,會狂,會疼。
卻暫時頂不穿他的心口了。
《無常經》
就那麼幾頁,翻來覆去。
每一個動作,都簡單得不講半分道理,像是鄉野村夫打架,掄起鋤頭就砸。
起手,收勢,都是奔著取人性命去,最純粹、最不講理的殺意。
趙九將這套殺人的法子,拆成最零碎的筆畫,再用自己這副身子骨作筆,一筆一畫重新寫在自己身上。
汗水剛淌下來,就被體內那股子燥熱蒸成了白氣,繚繞不散。
三天。
他將那幾式殺招,從陌生到熟悉。
再到變成他抬手、出拳時,一種近乎本能的習慣。
殺人,有時候也是一種習慣。
隆——
一聲沉悶至極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傳來。
趙九那雙緊閉的眼霍然睜開。
來了。
他臉上沒有半分驚慌,緩緩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卻很穩。
將那本《無常經》小心翼翼地對折揣進懷裡,貼著心口放好。
他握住了那把一直靠在牆角的刀,走到石門前,站定。
那扇隔絕了他三日夜的石門,正在以一種極為緩慢,卻不容抗拒的姿態,緩緩向上升起。
門外那間更大的、環形的石室,依舊被那些不知疲倦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晝。
趙九的目光越過那片空曠地,落在正對著他的另一扇石門上。
那扇門也在用同樣的速度向上升起。
門後,先是映出三道被火光拉得細長的影子。
三個女人的影子。
趙九認得她們。
在生門時,她們就抱團在一起,薑東樾還和她們談判過。
此刻,她們一人手裡攥著一把刀。
三人走出那間囚室,臉上煞白。
她們看見了趙九。
她們的腳步在那一瞬間,像是被釘死在了原地。
三個人的瞳孔幾乎是同時劇烈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恐懼。
是一種被那座屍骸山洞,給硬生生刻進骨子裡的恐懼。
她們見過趙九殺人。
他殺人的樣子,不像個窮凶極惡的匪徒,倒像個經驗老到的屠夫,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營生。
手起刀落沒有半分猶豫,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石室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隻有兩扇石門還在不疾不徐地上升,發出令人牙酸的石磨聲。
為首的那個少女嘴唇抖得厲害。
她想說些什麼,或是壯膽,或是威脅,或是求饒。
可嗓子眼像是被一團冰冷的棉花給死死堵住了,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她們握著刀的手,全是黏稠的冷汗,滑膩得幾乎要攥不住那救命的刀柄。
她們想不明白。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
為什麼是這個洞裡,那顆最不能招惹的煞星。
趙九也沒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她們,眼神裡沒有殺意。
可正是這份平靜,卻像一座無形的山,沉甸甸地壓在她們心頭,壓得那三個少女連喘氣都覺得胸口發疼。
他不動,她們更不敢動。
石門終於升到了頂,兩邊的囚室,與這片巨大的煉獄,徹底連為一體。
氣氛也隨之繃緊到了極致。
就在為首那名少女,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瘋,想要不顧一切尖叫出聲的時候。
趙九動了。
他不是餓虎撲食般地撲過來。
他隻是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沒有刀。
而是那本被他貼身揣在懷裡的《無常經》。
他將那本薄薄的冊子,舉到自己胸前,像是在展示一件貨物。
“你們屋裡是不是也有一本這個?”
她們的身子,在那一瞬間,齊齊僵住了。
握著刀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些。
為首的少女那張煞白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她死死地盯著趙九,盯著他手裡的那本冊子,又看了看他那張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
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
她想不明白。
這個人……他在說什麼?
這難道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麼?
無常寺的規矩,不是向來如此麼?
他舉著那本冊子是什麼意思?
是陷阱?
還是某種她這輩子都無法理解的戲耍?
另外兩個少女下意識地朝她身後縮了縮,將她當成了風雨裡唯一的屋簷。
“你……你想做什麼?”
為首的少女終於從喉嚨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趙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緩緩地彎下腰。
將手裡的那本《無常經》輕輕地放在了自己腳前的地上。
然後用腳尖不快不慢地朝著她們的方向踢了過去。
冊子在光滑的石板上滑行,悄無聲息,最終停在了三人麵前不到三尺的地方。
這是一個很近卻又很遠的距離。
一個充滿了試探也充滿了莫大凶險的距離。
趙九做完這個動作,便重新站直了身子,右手依舊提著刀,刀尖斜指地麵。
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他將選擇權,交給了她們。
這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我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就這麼扔了出來。
我殺你們根本不屑於用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陰謀詭計。
她們看著地上那本薄薄的冊子,又看看那個提著刀,一言不發的少年。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席卷了她們。
在她們的認知裡,像趙九這樣的強者,此刻應該做的,是像一頭餓虎般撲上來,將她們這三隻待宰的羔羊,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她們玩這種看不懂的玄虛把戲。
為首的少女心亂如麻。
她身後的一個同伴,壓低了聲音,用氣音在她耳邊急促地說道:“大姐……彆信他!他肯定是想騙我們過去……”
另一個也跟著附和:“對!他身上有傷,一定是想省點力氣!”
這些道理,為首的少女何嘗不懂。
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何況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
可她看著趙九那雙平靜的眼睛。
那裡麵沒有戲耍沒有輕蔑,甚至沒有殺意。
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讓她看不透的沉靜。
她忽然覺得,或許用她們的腦子去揣測這個人的想法,本身就是一件頂愚蠢的事情。
她咬了咬牙,心一橫。
賭了。
反正橫豎都是個死。死在這個人手裡,總好過死在那些她瞧不上的醃臢貨色刀下。
她沒有去撿趙九的那本冊子。
而是學著他的樣子,同樣從懷裡掏出了她們的那本《無常經》。
她將冊子扔在地上,也用腳朝著趙九的方向踢了過去。
兩本一模一樣的冊子,在空曠的石室中央,交錯而過。
像兩個沉默的信使,交換了彼此都看不懂的國書。
趙九彎腰撿起了那本屬於她們的《無常經》。
他翻開了第一頁。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微微一縮。
不一樣。
裡麵的圖畫招式與他那一本截然不同。
雖然同樣是簡單而致命的殺人技,卻是另一套他從未見過的路數。
他飛快地翻著,一頁一頁。
將那些新的招式,死死地刻進自己的腦子裡。
原來如此,和他猜測的沒錯。
趙九心中,像是有一扇塵封的窗戶被猛地推開,天光大亮。
這些是一套完整,卻被人刻意分開的功夫。
趙九合上了冊子,重新揣進懷裡。
他抬起頭,看向那三個依舊滿臉警惕的少女。
“你們的經書我看完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為首的少女,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顫聲問道:“那……那現在呢?我們……是不是還要分個你死我活?”
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隻是攥緊了刀,想著死前好歹也要遞出一刀。
趙九卻隻是看著她,反問了一句:“你們有把握殺了我嗎?”
他很奇怪。
這個少女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麼。
難不成彆人說一個人該怎麼活,她們就該老老實實的聽著?
三個少女的臉上,血色儘褪。
她們握著刀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答案不言而喻。
趙九沒再說話。
他轉過身走回自己的那間石室門口,盤腿坐了下來。
將那把刀橫放在了自己的膝頭。
他沒有再去看那三個少女一眼,仿佛她們隻是這石室裡,三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石門落下之前,待在你們的屋子裡。”
那三個少女像是被赦免了死罪的囚犯,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她們看著那個盤膝而坐的背影,看著那把橫在他膝上的刀。
忽然覺得這個人比這石室裡所有的鬼魅,都更讓人看不懂,也更讓人害怕。
他給的是活路麼?
她們不知道。
她們隻知道,自己又活過了一天。
她們不敢再多想,逃回了自己那間囚室。
隆——
沉重的石門,再次緩緩落下。
趙九盤坐在地。
希望她們可以安穩渡過吧。
這幾日,死亡太多了。
他閉上眼,腦子裡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著那套剛剛到手的招式。
這招式裡麵……
似乎藏著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