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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哀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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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這間囚室的正中央。

他在等。

等那塊該死的石板,送來今日的吃食。

一個時辰過去了。

牆角的暗格,紋絲不動,像個守口如瓶的啞巴。

兩個時辰過去了。

石板依舊死寂,像塊墓碑。

直到這間囚室裡,那根作為唯一計時器的牛油蠟燭,燃儘了自己最後一滴油,燭火掙紮著跳動了兩下,終於不甘地熄滅。

黑暗湧來的瞬間,暗格裡一根新的蠟燭應聲而落。

一天過去了。

食物還是沒有來。

他明白了。

一日一開門,一日一死戰。

勝者有食。

他昨日沒有殺人。

所以他今天沒有飯吃。

這是他熟悉的世道,從來不跟人講道理,隻講生死。

饑餓感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蛇,終於被喚醒,開始在他那早已空蕩蕩的胃裡,緩緩翻湧。

他沒有驚慌,亦無憤怒。

他甚至覺得,這才是對的。

這才是這方吃人的天地,該有的規矩。

餓肚子的功夫,他從小練到大,早已是行家裡手。

比起死,餓算不得什麼大事。

至少在他的眼裡,任何人的命都該比一塊饅頭金貴。

無常寺定下了屬於他們的規矩。

隻憑兩扇門就要奪走彆人的生命。

趙九不屑於當他們規則裡的玩具,更不屑那一口吃的。

他有他自己的規則。

閉上眼,將所有的心神都沉入腦海中那兩本薄薄的冊子裡。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推演著那些簡單又致命的殺人招式。

饑餓會讓他的腦子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也更鋒利。

像是磨刀石,磨得不是刀,是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

隆——

門聲又來了。

趙九那雙一直緊閉的眼霍然睜開。

不一樣了。

開啟的並不是他這扇門。

那聲音……很遠,卻又很近。

像是就在腳下。

趙九緩緩站起身。

他拖著那條尚未痊愈的傷腿,像個最耐心的老農丈量自家的田地,一寸一寸地,在這方寸囚籠裡,挪動著。

他的手指像一把最精細的骨梳,貼著牆麵,仔仔細細地,梳理過每一寸冰冷的石麵。

指腹感受著那些細微的、天然的紋路。

他不放過任何一道縫隙,任何一點凹凸。

終於,他的指尖在靠近石門的一側牆角停住了。

那裡有一道極細微的裂縫。

裂縫很窄。

像是一道被人用無上利刃,在這口密不透風的石棺上,悄悄劃開的口子。

一道光就從這道口子裡拚了命地擠了進來。

光很微弱。

趙九俯下身,小心翼翼湊了上去。

他看見了環形的石室。

牆壁上那些交錯的火把依舊在燃燒,將那片空曠的場地照得纖毫畢現,連地上乾涸的血跡是何種顏色,都看得分明。

他成了這片煉獄裡唯一的,也是最隱秘的一個看客。

這一次是另外兩扇石門。

門後各走出來一個少年,兩人皆是滿身傷痕,眼神裡帶著一種劫後餘生才有的、麻木的瘋狂。

沒有多餘的言語。

沒有片刻的遲疑。

兩扇石門落定的聲音,便是廝殺開始的鑼聲。

刀光劍影,在這片封閉的場地上,撞擊出刺耳的脆響,迸濺出零星的火花。

趙九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兩道糾纏在一起的身影。

他看的不是生死,那東西他早已看膩了。

他看的是招式。

是那兩人每一次出刀,每一次格擋,每一次閃避時,身體最細微的起伏,肌肉最細微的牽動。

他看見了。

其中一個少年用的刀法,路數與他那本《無常經》上的某一式,有七八分相似,卻明顯看出並不是同樣的招式。

在收尾處,多了一點他從未見過的轉折,像是畫龍點睛,又像是畫蛇添足。

另一個少年用的劍招,更是與他那一本截然不同。

狠厲,刁鑽,招招都透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決絕。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像是切開了冬日裡凍硬的蘿卜。

戰鬥結束得很快。

那個用劍的少年,以胸口中了一刀為代價,將手中的劍,穩穩地送進了對手的咽喉。

贏家搖搖晃晃地站著,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悅,隻有大口喘氣的疲憊。

輸家則軟軟地倒了下去,身體還在微微抽搐,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緊接著。

贏家那間囚室的牆壁上,一道暗格緩緩開啟。

一個木製的托盤,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

盤子裡是一塊烤得焦黃流油的肉,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包。

勝者有食。

趙九看著那名少年拖著重傷的身子,艱難地走回自己的囚室。

他的喉結不自覺地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想要弄明白這《無常經》裡所有的秘密,就必須看下去。

看遍這裡所有人的死法。

看遍這裡所有人的殺人法子。

然後,將他們都變成自己的東西。

第二根蠟燭燃儘的時候,趙九的肚子已經不叫了。

那條盤踞在胃裡的餓,鬨騰了一天一夜,許是也累了,暫時蜷縮起來,陷入了假寐。

可那股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四肢百骸的虛弱感,卻像是這石室裡無孔不入的陰冷氣,一絲一縷不講道理地往他骨頭縫裡鑽。

他的嘴唇乾裂,起了白色的死皮。

眼窩也比兩日前更深陷了些。

隆——

那熟悉的地龍翻身聲如約而至。

趙九的身子像一架被設定好了的機括,在那聲響傳來的瞬間,便已悄無聲息將眼睛貼在了那道牆縫之後。

又是兩扇新的石門。

又是兩張年輕卻早已被絕望浸透的臉。

廝殺。

短暫而血腥。

趙九的目光像兩把最精細的刻刀,貪婪地將那兩人臨死前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招式,都一筆一劃地,刻進自己的腦子裡。

他看得比那兩人自己還要仔細。

不一樣。

還是不一樣。

今天這兩個人用的招式,與昨日那兩人,與他自己的那兩本冊子,又截然不同。

雖然都能看出是脫胎於《無常經》的底子,卻像是同一棵老樹上,長出的不同枝丫,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野蠻生長,姿態各異。

當其中一人倒在血泊裡,當勝者那間囚室的暗格裡,飄出那股熟悉的肉香時。

趙九的腦海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一聲塌了。

又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一間黑了很久的屋子。

無數個零碎的看似毫無關聯的招式圖譜,在他眼前,像亂麻一般糾纏,飛舞,最後卻又奇跡般地開始自行牽引、拚接。

他想通了。

這《無常經》是一整套被人刻意拆散了。

每一間囚室裡的人,都隻拿到了其中殘缺的一部分,像是一本傳世名帖的殘頁拓本。

第四個人所用的招式,恰好能將趙九這幾日看到的兩部無常經連接起來。

趙九的心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

他不再去看那具漸漸冰冷的屍體,也不再去想那塊自己得不到的烤肉。

他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石,尖銳的那頭朝下。

就著那豆昏黃的燭火,在這冰冷的石板地上開始作畫。

他畫得很慢很專注。

將腦海中這三日所見的所有招式,一筆一畫地重新臨摹出來。

然後再將它們與自己原先那兩本冊子上的圖譜一一比對,排列組合。

像一個最癡迷的棋手,在用自己的性命作賭注,下一盤誰也看不見的棋。

時間,就在這無聲的推演中,一點點流逝。

直到第三根蠟脫燃起了頭。

隆——

那扇死寂了兩日的,屬於他的囚室的暗格,毫無征兆地,開啟了。

一個木製的托盤,悄無聲息地從裡麵滑了出來。

盤子裡是一塊烤肉,兩個白生生的饅頭。

跟第一天時一模一樣。

趙九抬起頭,看著那份遲來了兩日的食物,眼神裡沒有喜悅。

就在這時。

那沉悶的像是催命符一般的巨響,又一次在這座地宮裡回蕩起來。

趙九放下手中的半個饅頭,用衣角仔細擦了擦手,起身走到了那道牆縫之後。

他看見了那三個少女。

她們又一次從那間囚室裡走了出來。

兩日不見,她們像是被秋霜打過的三株禾苗,徹底蔫了下去,身子單薄得像三張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

臉上是那種長期饑餓後特有的浮腫蠟黃。

她們也沒飯吃。

眼神空洞麻木。

她們站定了,看著正對著她們那扇正在緩緩升起的石門。

或許是連恐懼的力氣都已經耗儘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石門之後走出了五道身影。

五個少年。

他們同樣麵有菜色,可比起那三個少女,卻要壯實了不知多少。

至少他們手裡握著的刀還很穩。

眼神裡還帶著一絲活人該有對殺戮的警惕,與對食物的渴望。

三對五。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的屠殺。

為首的那名少女,看著那五個提著刀一步步逼近的少年。

她那雙早已乾涸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掉了,發出一聲誰也聽不見的輕響。

她沒有舉刀。

她隻是緩緩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那兩個同樣麵如死灰,渾身抖得像是秋風裡最後兩片葉子的同伴。

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

她將自己手中那柄賴以活命的長刀,當啷一聲扔在地上。

朝著那五個少年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像是認命般的輕響。

“求求你們……”

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像是一縷馬上就要斷掉的蛛絲,飄散在這片死寂的煉獄裡。

“給我們一個痛快。”

趙九再一次看到了人在哀求。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這三個少女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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