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城市巨大的霓虹燈牌將最後一抹虛假的繁華塗抹在高層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上時,林川出租屋那扇狹小的窗戶裡,依然透出一小片倔強的、屬於屏幕的冷光。
夜色如墨,吞噬著窗外的喧囂。
遠處cbd的璀璨燈火勾勒出冰冷的幾何天際線,與林川身處的這片老舊居民區的昏黃路燈形成刺眼的割裂。
他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二手電腦椅上,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密集而沉悶的聲響,如同被困在囚籠中的困獸,在做最後的、徒勞的掙紮。
屏幕上,是那個幾乎耗儘了他所有心血、被公司高層輕飄飄一句“終止”就打入冷宮的“量子相變模型優化方案”。
複雜的公式、精密的參數曲線、經過無數次迭代優化的結構圖……
每一個像素都浸透著他的汗水、睡眠和近乎偏執的堅持。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方案。
這是他試圖撬動命運杠杆的支點,是他這個來自底層、背負著全家期望的工程師,唯一能抓住的、改變軌跡的機會。
他不能放棄,即使希望渺茫。
“求你了……這次……一定要成……”
一個近乎無聲的祈禱,在他乾澀的喉嚨裡滾動。
他閉上布滿血絲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絲殘存的精力壓榨出來,投入到那行即將完成的代碼中。
淩晨三點十七分。
當最後一個參數被調整完畢,複雜的能量流模擬曲線在屏幕上劃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平滑而穩定的完美弧線時,林川緊繃的身體猛地一鬆,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疲憊與狂喜的虛脫感席卷而來。
他盯著那條如同藝術品般的曲線,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近乎麻木的、帶著苦澀的滿意笑容。
公司領導的態度尚未可知,但他相信,冰冷的代碼和完美的數據曲線,會替他說話。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帶著城市塵埃的晨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啟明科技總裁辦公室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時,林川已經站在了門外。
他眼底帶著熬夜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名為希望的火苗,儘管那火苗在巨大的壓力和疲憊下,顯得如此微弱。
他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那扇象征著權力與決策的厚重實木門。
“進。”
馬總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林川推門而入。
巨大的辦公室寬敞得近乎空曠,空氣裡彌漫著昂貴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氣息。
馬總坐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身後是一整麵牆的落地窗,俯瞰著腳下如同螻蟻般渺小的城市。
他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聽到腳步聲,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過林川略顯局促的身影。
“馬總,我完成了。”
林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興奮,他上前一步,將那份打印精美、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方案書,恭敬地放在光潔如鏡的桌麵上,道:
“量子相變模型的最終優化方案。所有關鍵參數均已達標,能耗閾值穩定控製在993,遠超項目預期要求。這是詳細報告和數據支撐。”
馬總微微頷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伸出保養得宜、戴著鉑金袖扣的手,慢條斯理地拿起那份方案書。
紙張在他指尖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他翻看著,目光在那些複雜的圖表和數據上緩緩移動,手指偶爾在某個關鍵節點輕輕敲擊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辦公室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林川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
他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馬總的臉,試圖從那副萬年不變的精英麵具上,捕捉到一絲讚許、一絲驚訝,哪怕隻是一絲感興趣的光芒。
然而,沒有。
馬總終於翻完了最後一頁。
他合上方案書,動作隨意得像是在合上一本無關緊要的雜誌。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林川,那眼神裡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林川”
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感,道:
“方案做得不錯,數據很漂亮。”
林川的心臟猛地一跳!
一絲微弱的希望剛剛升起——
“但是。”
馬總話鋒一轉,如同冰水澆頭,繼續道:
“這個項目,公司已經決定終止了。”
林川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整個人都晃了一下。
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問道:
“終……終止?”
“可是……方案已經……”
馬總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道:
“公司有公司更高層麵的戰略考量。”
“資源需要向更核心、更有市場前景的方向傾斜。”
“周顯文經理提出的‘星鏈量子通信組網方案’,更符合董事會對於未來五年市場的判斷,已經獲得了a輪融資的全力支持。”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那枚象征權力的鉑金戒指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所以,你的方案,暫時沒有啟動的必要了。”
“後續關於量子相變相關的工作,你直接向周經理彙報,聽從他的安排。”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紮進林川的心臟!
終止?!
向周顯文彙報?!
聽從他的安排?!
他付出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熬乾了多少心血?在所有人都放棄的時候,他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他突破了那該死的壁壘!
他拿出了完美的成果!
結果……就是一句輕飄飄的“終止”?
就是把他和他的心血,像垃圾一樣丟給那個一直打壓他、竊取他靈感的周顯文?!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憤怒,如同岩漿般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
林川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滾燙的烙鐵,發出嘶啞的聲音:
“馬總……我……這個方案……”
“好了,林川。”
馬總擺了擺手,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打斷了他所有未出口的掙紮,說到:
“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努力。公司欣賞你的鑽研精神。”
“但商業決策,需要著眼全局。你還年輕,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先回去工作吧。”
他不再看林川,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另一份文件,仿佛剛才的對話隻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川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看著馬總那副雲淡風輕、仿佛隻是在處理一件日常事務的樣子,看著他那雙保養得宜、從未沾過機油和焊錫的手……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被徹底愚弄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僵硬地點了點頭,用儘全身力氣才控製住顫抖的身體,轉身,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棉花上,離開了這間充斥著權力冰冷氣息的辦公室。
回到那個熟悉的、堆滿了各種儀器和線纜的工位,林川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他頹然坐下,目光空洞地盯著麵前漆黑的電腦屏幕。
屏幕上,倒映著他自己那張蒼白、失魂落魄的臉。
不甘!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臟!
憤怒!如同岩漿般在胸腔裡翻湧!
但最終,都隻能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沉入無底的深淵。
他強迫自己將目光移開,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手指有些僵硬地移動鼠標,點開了一個新的工程文件。
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不是抱怨的時候。
他還有房貸要還,有父親的藥費要付,有妹妹的學費要攢……
他需要這份工作,哪怕它如同枷鎖。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卻帶著掩飾不住得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周顯文踱著方步,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虛偽關切和勝利者優越感的笑容,停在了林川的工位旁。
他手裡把玩著一個林川之前做實驗用的、報廢的量子點樣品,姿態悠閒。
周顯文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拉長的腔調,道:
“喲,林工,回來了?”
“臉色不太好啊?彆太往心裡去嘛。項目嘛,有上有下很正常。”
“這次……隻是運氣差了點。”
他微微俯身,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語氣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以後跟著我好好乾,機會……總會有的。”
“畢竟,馬總也說了,要著眼‘全局’嘛,哈哈。”
林川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周顯文那雙閃爍著算計和嘲弄的眼睛。
他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處那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輕蔑。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衝上頭頂,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但最終,他隻是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標準、毫無破綻的職業化微笑,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謝謝周經理關心。我會繼續努力,做好本職工作。”
周顯文似乎對林川的平靜反應有些意外,隨即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林川的肩膀,轉身哼著小曲離開了。
林川低下頭,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上。
但他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柔軟的皮肉裡,留下幾個清晰的、帶著血痕的月牙印。
胸腔裡翻湧的憤怒和不甘,如同被強行摁入冰海的火山,在平靜的表象下,醞釀著無聲的轟鳴。
城市的霓虹透過薄薄的窗簾縫隙,在狹小的出租屋牆壁上投下變幻的光斑。
林川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著那個被他拆裝了無數次的、用於驗證量子點能量阱核心原理的微型殘次品原型機。
冰冷的金屬外殼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每一個螺絲孔的位置,每一條線路的走向,每一個焊點的形狀,他都閉著眼睛都能複刻出來。
這本該是通往成功的階梯,如今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嘲笑著他所有的努力和堅持。
他拿起精密鑷子,手指因為長時間的重複動作和內心的壓抑而微微顫抖。
他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微小的電路上,試圖用機械的勞作來麻痹那顆被現實反複捶打、幾乎要碎裂的心。
然而,內心的痛苦如同跗骨之蛆,根本無法平息。
馬總那冰冷的話語,周顯文那得意的笑容,同事們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複閃現。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鑷子尖對準一個細小的接口。
窗外,城市永不眠息的喧囂如同遙遠的背景噪音。
而在這片狹小的、被遺忘的角落裡,隻有鑷子觸碰金屬的細微聲響,以及一顆在絕望與不甘中,依舊不肯徹底熄滅的、微弱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