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業的冷笑像兜頭澆下的冰水，倉庫裡好不容易聚攏的暖意霎時凍僵。
廠領導們的眉頭緊鎖，眼神裡滿是審視。
台下那五十名眼巴巴盼著新技術的學員，剛燃起的希望仿佛被寒風掐住了喉嚨。所有人的目光被無形的線牽著，死死釘在黑板上方的王鐵山身上。
他？該怎麼接招？
掃視全場死寂，李建業眉梢掠過一絲得色。他立刻抓住時機轉向身邊的廠領導，聲音陡然拔高：
“領導們，您幾位聽真了！熱處理工藝，是咱廠命根子！那是幾代老師傅拿汗水、拿無數次的失敗摸索出來的真本事！每一步火候都講究嚴絲合縫！規程就是鐵律，保密就是金規！”
他猛地指向王鐵山，語調斬釘截鐵：
“他？一個剛從農場調來、車間地皮還沒捂熱的新人，憑什麼在這兒開課？這不是胡鬨，是把生產安全當兒戲，是藐視技術紅線！”
“萬一教出半吊子，糟蹋了國家資源，這責任，誰來扛？！誰扛得起？！”
這一手偷天換日！硬是把技術路線之爭，扯上了“安全”和“保密”這兩條高壓線。
連先前對王鐵山有些好感的幾位領導，臉上也現出了猶疑。
倉庫裡的空氣沉甸甸地壓著人。
沒說話的，心底都直打鼓：這年輕人，怕是今天得栽個大跟頭。
然而，麵對李建業連珠炮似的詰問，王鐵山臉上不起一絲波瀾。
他沒爭辯那所謂的“資格”——陷入口水仗毫無意義。隻待李建業話音落地，他才不緊不慢開口，話裡帶著四兩撥千斤的沉穩：
“李總工的話，在理。”王鐵山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安定力，“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才知道。功夫真假，靠嘴說不成，要看手上的活計。”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最終落回李建業那副“勝券在握”的臉上，嘴角幾乎難以察覺地一動：
“那這樣，咱們光說不練。勞駕，現場提兩份一模一樣的齒輪毛坯，都由學員動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向李建業：“一份，勞您大駕親自監工，就用您廠裡那套‘金貴’的保密規程來指導。”
另一根手指點回自己：“另一份，使我的法子。”
“等兩件成品出來，二話不說，直接送廠裡物理實驗室。大夥兒都在，當場上秤——最嚴格的硬度、衝擊韌性測試！”
王鐵山的聲音陡然拔亮，灼灼逼人：
“是好是孬，數據說了算！真龍假鳳，結果拍板！”
這提議，如同一個精巧的繩套，一下就勒在了李建業的喉嚨上！
不比？等於認慫！他那套“保密規程”就是塊遮羞布，總工程師的臉麵，怕是要在水泥地上摔八瓣！
比了……李建業對自己幾十年的老底子有十足底氣，絕不信會輸給一個愣頭青！
旁邊的高副縣長和軍方代表錢東海，眼神悄然一碰，都掠過一絲玩味。他們也好奇，這場“老招牌”對上“野路子”，到底能撞出什麼真金火？
李建業被這目光架著，如同坐上了烤架。
“行！比！”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臉上擠出個僵硬的笑，“正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看看什麼叫根正苗紅的硬本事，什麼叫糊弄人的江湖把戲！”
他猛一轉身，衝人群裡一個三十多歲、雙手布滿老繭、神情沉穩的老師傅吼道：“張師傅！上！你代表廠裡！”這張師傅是李建業座下大弟子，熱處理車間的真高手！李建業連壓箱底的王牌都掀出來了！
另一邊，王鐵山的目光掃過台下五十張臉——有興奮的，有等著看熱鬨的，他全不在意，最終，緩緩停在角落那個始終沉默、幾乎被遺忘的年輕鉗工——林響身上。
一個悶葫蘆，眾人眼中的“怪人”。
王鐵山望著他那低垂、卻仍死死盯著地麵的、帶著點不甘和執拗的眼睛，平靜開口。
“你，叫林響？”
林響猛一抬頭，臉上全是錯愕。
“出來吧。”王鐵山朝他點點頭，“今天，活兒交給你乾。”
迎上那雙寫滿不安和忐忑的眼睛，王鐵山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甭慌，聽我的就行。”
全場的焦點，驟然轉移！這不再是王李二人的嘴仗，而是一場立等可見的生死局！
一邊，是總工程師帶得意門生，工廠權威的活招牌！
另一邊，是飽受爭議的“外來和尚”，加一個臨時點卯、默默無聞甚至被視為“怪人”的學徒！
誰都心照不宣：這一局的輸贏，可不僅僅是兩個人的手高腳低。
這決定了新起的技術培訓班命運——是活下來，還是夭折！
也決定了總顧問王鐵山——是真神下凡，還是騙子露餡！
李建業哼一聲，帶頭走出：“我們先來！”
在他的緊盯下，張師傅夾起齒輪毛坯，穩穩送入爐膛火焰中。
半小時裡，張師傅照廠裡世代傳下的“保密規程”操作。李建業一向拿這當寶貝。
張師傅盯著火焰。毛坯顏色從暗紅變橘黃，最後成了經驗中的“魚肚白”。他猛喊：“起！”
坯子又在爐裡燒半小時，然後被鐵鉗快速夾出，猛地丟進冷水桶。
“呲——啦——！”刺耳聲中，白霧騰起。每步精準，透著老工藝的那種肅穆威嚴。李建業背著手，一臉篤定。
終於輪到王鐵山和林響。所有目光齊刷刷砸向悶頭不語的林響，帶著審視、懷疑和複雜情緒。
他手心冒汗，額頭滲出細珠。在那麼多雙眼睛和老手張師傅麵前，那股壓力沉沉壓在他單薄肩上。
但王鐵山並未讓他急於動手。他走到林響身邊，乾燥的掌心拍了拍年輕人緊繃的肩膀，聲音沉穩清晰：
“彆緊張。這不是比試，是上課。”
王鐵山竟要當眾給這位“問題學員”現場教學！
“記住，我們和他們不同。”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人群，“他們憑經驗，靠感覺。我們靠科學，循規律。”他從衣袋裡摸出一小塊磁鐵，用細鐵絲仔細綁好，遞給林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