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5
薑皙沉默了一周,可又到一個星期五,她依然快樂地給許城打電話。
但這次,他不接電話了。
一次不接,十次也不接。
薑皙不畫畫了,她拄著一根拐杖,在房間裡練習走路。她力量很小,肢體也不協調,走得相當吃力。
小薑添看見了,跟在她後邊學她走路。他走得像一隻扭了腳的鴨子。
薑淮過來小西樓,就看見這兩人一前一後、不言語地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像兩隻扭了腳的鴨子排隊走。
阿文說他們兩個經常默默走一天。
薑淮看見薑皙手掌磨得通紅,讓她彆練這沒用又辛苦的東西,又不是沒人伺候。本來爸爸就不喜歡她用拐杖,還是他幫忙求的,好說歹說求了好幾天。
她不講話,一個人慢慢地走。
薑淮問阿文怎麼回事,阿文講了。薑淮皺了下眉。第二天,阿武就去找許城,請他來薑家。
許城不來。
阿武警告他彆不識抬舉。
許城說:“你把我剁了,端盤子裡給她送去?”
阿武怒不可遏。
許城又說:“你好像缺點腦子。我再去幾次,你們家小姐要是喜歡上我了,誰負責?”
阿武一愣。
許城說:“我不喜歡她。”
阿武跟薑淮講了。
薑淮先是問:“他家裡什麼情況?”
阿武說:“挺苦的,沒爸沒媽。說來,他爸好像跟我們薑家有點淵源,十幾年前做生意周轉不來,借過錢,沒還上,公司破產,自殺了。”
薑淮問:“周轉不過來……是公司自己的問題,還是……”
“那得去問兩位薑總了。”
薑淮沒興趣:“接著講剛才的。”
“後來,他大伯霸了他家的財產,把他媽媽給逼走了。他跟著一個很窮的姑姑生活。按理說,應該流到社會上成混子的,好像靠著幾個老師的資助,沒輟學。”
薑淮眉毛挑起:“他算個什麼東西?死了都沒人惦記。”
阿武道:“確實不是東西,也就一張臉皮子好看。可……”
薑淮明白,又說:“他不願意來,那就多找幾個人,把他‘請’過來。”
在江州這塊地盤,他薑家人想要的東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不然這麵子往哪兒擱?
阿武卻麵露難色:“哥,這小子不太一樣。就是老話裡說的那種,什麼寧折不彎的,搞太僵了,怕妹妹傷心。”
薑淮沉默了。
他想了會兒,簡直不得其解:“你說阿皙喜歡他什麼?就長得好看?”
“他運氣好。妹妹就沒見過幾個正常人。”
薑成輝很忌諱江州人嘲笑他家遭報應,把這對有殘缺的兒女看管得極嚴,甚少在外界露麵。
薑添就不說了,因智力問題根本沒有社會化訓練,日常是薑家、特殊學校兩點一線。
但薑皙的日常幾乎與薑添一致。她隻是肢體稍有殘缺,精神是正常的,卻依然被塞進特殊學校。出入必有阿武阿文傍身,一次自由活動都沒有過。
因從小如此,便習以為常。
可女孩慢慢長大了,想接觸外界。
可惜,近兩年過來當模特的人,大都不敢和她講話,甚至不敢和她對視。而她也很笨拙,不曉得怎麼交朋友。滿心的好奇與幻想,全憋在肚子裡。
阿武不喜歡許城,但還是客觀地說:“那小子有點兒魅力的。”
03年的江州,物質生活水平很低。而金碧輝煌的薑家豪宅可謂天方夜譚中的宮殿。那些不敢跟薑皙講話的模特,怕的不僅是聽聞中的薑家,更是在步入這巨宅後,被炫目的財富震撼得卑微入塵埃。
黃金,能輕而易舉地壓彎人的脊背。
但許城沒有。
薑淮再度陷入沉默。
薑皙換了輛車,停在許城宿舍樓門口那條街拐角的教師停車場裡。她趴在車窗邊等,目不轉睛。
日頭從頭頂往西方慢慢移動,時針從下午一點走到三點。
她望著宿舍門口的方向,眼睛酸了就眨眨。
阿武說:“我跟阿文盯著,你睡會午覺,看見他了就叫你好不好?”
薑皙望著男生宿舍的方向,搖搖頭。
阿文說:“萬一他今天不在宿舍呢?”
薑皙說:“星期六下午,他要睡覺的。”正說著,她眼睛一亮,許城從宿舍樓裡出來了。
他果然是剛睡醒,頭發亂糟糟的,被烈日照得眯著眼,腳底夾著個人字拖,拖拖拉拉地走著,邊走邊揉眼睛,打著大大的哈欠。
薑皙的一張臉在放光。
天氣熱,他穿著一套籃球服,長胳膊長腿,懶懶的倦倦的,看著鬆鬆垮垮。
他走到路儘頭的小賣部,買了根冰棍叼在嘴裡,還拎了半個西瓜,吸溜著冰棍晃晃悠悠又回宿舍去了。
人一進宿舍樓,就沒了蹤影。
薑皙從窗口轉過頭來,興奮地說:“阿文姐姐你看!我說對了吧。”
阿文微笑著摸摸她的頭,說:“算讓你逮到了。”
駕駛座上,阿武回頭:“現在回去嗎?”
薑皙臉上笑容消失,一下子又趴在窗邊,眼巴巴望著宿舍,不講話。
阿武就明白了。
夏天的下午,校園裡安靜極了。沒什麼風,宿舍門口的白楊樹也靜悄悄的。薑皙覺得,隻是待在這裡就很開心。雖然她並不能解釋這種開心的緣由,她不理解,也不深想。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有些困了,於是趴在車窗上迷迷糊糊,打著瞌睡,腦袋一歪,一下就醒了。
她猛地嚇一跳——許城又出現了,正朝她走過來。
他的臉被太陽照得很白,隱隱皺著眉。
他走近了,質問:“人都看到了,怎麼還杵這兒不走?”
薑皙動了動嘴巴,什麼也沒說出來。
阿武跟阿文見狀,下車去小賣部。
許城拉開車門,薑皙趕緊從車窗上移開,他遞給她一根冰棍,煩道:“吃完了走人。”
“哦。”薑皙撕開包裝袋,含了一口冰棍,冰沁沁,甜絲絲的。
她很誠實地說:“那我不想把它吃完。”
許城垂眸看她,眼神警告。
她知道自己來偷看他,被他抓到了,所以不太敢抬眸跟他對視,便一直盯著他的手看。她長長的睫毛不斷眨動著,時不時想抬起來,卻每每在看到他鎖骨的位置就不往上了,撲眨著落下去。
她那根冰棍吃得極其慢,一下抿一點點,比蝸牛快不了多少。
許城冷淡看著她,心知肚明,突然間,他不想等了,站了起身:“我再說一次,你以後彆來了。”
他皺眉,竟有點厭惡。
她呆了呆,這次是看懂了,難過到說不出話來。
許城又無言,眯著眼望了眼小賣部的方向,阿武跟阿文出來了。
薑皙聲音很小:“我隻是,想和你做朋友,不行嗎?我……沒有朋友。”
許城覺得烈日如針刺,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可我冰棍還沒有吃完,你說等我吃完的……”薑皙在他身後喚,他頭也沒回。
薑皙回家後,低落了好些天。
可到了下一個周六,她又精神奕奕地梳妝打扮。出門時,受到了薑淮的阻擾。
他知道了上周的事,對她說:“以後彆去找他了。”
薑皙不明白:“為什麼?”
“他不喜歡你。”
薑皙默了一會兒,卻說:“他沒有不喜歡我。”
薑淮說:“沒有不喜歡,但也沒有喜歡。你明白嗎?”
她失望地呆了呆,又低聲說:“沒事。我喜歡他就行。”
“不行!”
“為什麼?”
“阿晳,”他發現跟她講不清楚,“喜歡,不是可以勉強的事。這跟世界上其他的事都不一樣。”
她有些怔怔,不知是否理解。
一旁,阿文道:“那多接觸幾次,萬一他喜歡阿晳了呢?”
薑淮更加反對:“他如果是為了錢喜歡她,更加不行,堅決不行!”
阿文不滿:“阿晳那麼好,怎麼就是為了錢喜歡了?!”
薑淮說:“不是為了錢,人家為什麼要喜歡她一個殘……”
安靜。
他看了眼薑皙,她倒一點兒不生氣,也不傷心,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好吧,那我知道了。”
薑淮心裡也難受,安慰:“阿皙,你喜歡他,隻是因為朋友太少。之後,我和爸爸說,讓你多認識些新朋友陪你玩,好不好?”
她點點頭:“好。”
又到一個星期五,薑皙決定,給許城打最後一個電話。
這次之後,她就再也不打了。
撥通後,她仿佛已經習慣了聽筒裡長久的“嘟——嘟——”音。
她不是不失落的,眼睛發酸,要掛斷時,電話居然接通了。
“喂?”許城的聲音淡淡的,有些陌生。
她頓時心跳很快,一時沒想好怎麼開口。
那邊似乎也在等她,沉默了好幾秒後,他無奈地說:“不是跟你說過,彆打我電話嗎?”
她還是不知道說什麼。
“說話。”他有點不耐煩了。
薑皙聲音很軟:“我……這些天,總是想起你。總是想。”
她是在陳述很平淡的事實,但每個字都是不經意的發自肺腑。透著她自己不知道也不懂的纏綿。
電話那邊,是很久的安靜,安靜到薑皙以為是不是信號斷掉了。
她說:“你還在嗎?”
許城:“在。”
“噢。”薑皙真誠地說,“許城,你好久之前說了,如果我畫畫得好,星期六要帶我一起玩的。”
她很執著:“但每個星期六都沒有去。”
他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後,說:“好。”
次日下午,許城到遊樂場門口時,薑皙已經等在那裡了。
她撐著拐杖,立在一株茂盛的梧桐樹下,一輛黑色的車停在她身後。
那天,薑皙很漂亮,一襲白裙,長發溫柔地披散著,鬢角編了精致的發辮,像個小公主。
許城隔著馬路看見她,本想去接她。但她一見到他,立刻雀躍地衝他招手,等不及便自己拄著拐杖,歡喜地朝他奔過來。
正巧一輛車從她麵前飛馳駛過,嚇得阿武立馬下車,許城也驚喝一聲:
“喂!薑皙!”
車輛馳過,薑皙站在原地,頭發和裙子在風裡撕扯翻飛。她隻短暫地愣了一下,並未被這險情影響心情,又笑容彎彎,連蹦帶跳地飛撲來他身邊。
許城趕緊上前幾步,伸手接住她,道:“你過馬路不看路的?!”
她滿臉的歡喜,不好意思地說:“我太高興,一下子忘記了。”
“高興什麼?”
“我從來沒來過遊樂園。”
許城這下意外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從沒來過。”
“同學朋友也不一起來玩?”
“我……”薑皙不好意思在這種熱鬨的地方講自己沒有同學,更沒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個小傻子,薑添。她含混道,“反正一次也沒來過。”
“為什麼?”
“爸爸不喜歡我和添添出門,這次來都求了他好久,阿文姐姐和阿武哥哥也幫我求了好久。”
許城沒所謂地笑了一下,說:“你家乾什麼的,管你這麼嚴?”
薑皙蹙著眉,想了想:“我也……不是很知道。”
許城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也無心探究,說:“進去吧。”
“哦。”薑皙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得極慢,卻開心。
許城插著兜在一旁伴著,他並不怎麼幫她,但非常有耐心,步子隨她走得很慢。
是周末,遊樂場裡很熱鬨,人來人往,不少情侶拉手挽肩。
許城時不時掃視四周,好幾次餘光感覺薑皙在看他,就跟他臉上寫了字似的。
他也不去迎視她,望著不遠處的過山車,說:“看我乾什麼?看路。”
“我在看摩天輪……”她心虛地辯解著,看向前方。
安靜且消停地慢走了沒幾米,那眼神又不自覺過來了。像某種羽毛,輕飄飄地在他臉上搔。
許城有一會兒沒搭理,任她由她。
天熱,日頭又曬,他整個人懶懶倦倦的。在遊樂場裡慢慢走,直到看見拐角一片彩色的旋轉木馬,便轉頭看她,正好撞見她四處張望的切切的眼神,看樣子她真是第一次來。
他問:“想坐旋轉木馬嗎?”
她連連點頭:“想呀。”
進了場地,薑皙望著五顏六色姿態各異的馬兒,目不暇接。
許城問:“你想坐哪隻?”
薑皙看來看去,選定了:“那個白的,高高的那個。”
“好。”
許城陪她上了輪盤,到那匹高高的白馬前。白馬太高,薑皙腿不方便。許城把她拐杖拿過來,放到一邊。
他也沒打招呼,握住薑皙的腰,輕輕一舉。薑皙隻覺一個懸空,人就高高躍起,落在了馬背上。
她心跳還沒穩呢,許城說:“我不喜歡玩這個,在旁邊等你。”
薑皙一聽,立馬就要滑下來:“那我也不玩了。”
可許城雙手仍握著她,她那點兒力氣是徒勞。
許城抬頭望她,眉心輕皺:“你自己喜歡玩,管我玩不玩呢。你又不是來替我玩的。”
薑皙想了想:“你在哪裡等我?”
許城拿下巴指指外頭:“就這兒,它過會兒也會停在這兒。原地。”
“真的會停在原地?”
“嗯。”
“那好吧。”
“欄杆抓穩了。”許城說,“掉下來我可不管你。”
“掉下來會怎麼樣?”
“你就坐在地上跟著轉。”許城說完,想起那畫麵,覺得有點搞笑,就笑了一下。
“噢。”薑皙也笑了,邊抓好杆子,說,“不會掉的。”
許城拿起拐杖,走下輪盤,站在幾米開外等待。
薑皙坐在那匹白色的大馬上,正衝他笑。
音樂起,彩色的馬兒們高高低低地朝前奔跑旋轉起來。許城看見薑皙臉上的笑容放大,竟比那天的陽光還要燦爛些。
她始終看著他,衝他招手,衝他笑,不論旋轉去了哪個方向,她都朝著他的方向。偶爾,她的馬兒旋轉去了中軸的對麵,看不見了,但很快,她大大的笑容又會再出來,閃爍在那一片五光十色的旋轉風景裡。
許城看了半晌,意識到自己的唇角不知從何時彎起著,他唇線抿平,蹙了蹙眉,轉頭去看過山車了。
再不多看她一眼。
一曲終了,許城才回頭,上前去接她。
薑皙坐在馬上,臉紅撲撲的,興奮地說:“真的停在了原地。”
“好玩嗎?”他問,將她扶下來。
“好玩。”
“脖子不酸吧?”
薑皙奇怪:“不酸啊,怎麼了?”
許城笑一聲:“玩一趟旋轉木馬,木馬沒怎麼轉,你脖子轉得最勤。防賊呢?怕我跑了?”
她立刻搖搖頭,但很快問:“你會跑掉嗎?”
許城好笑:“你覺得呢?”
“不會。你要麼就不會答應我,答應了,就不會跑。”
許城的笑容凝了凝,覺得她臉上的陽光耀眼到有些刺眼,忽就移開了眼神去。
他本能地轉身快步走開,走了好幾十米的距離了,才想起她跟不上他的。
他驀地停下,回頭,見她憋著一口氣,雙手撐著拐杖,連蹦帶跳著急忙慌地“飛奔”跟上他。
許城心下一時無言。
他站在原地,等她緊趕慢趕過來了,才見她臉都憋紅了,一頭的汗。
他沒什麼情緒地說:“我要是走太快了,你就叫我一聲。”
“噢。”薑皙氣喘籲籲的,拿手背抹了下臉頰上的汗珠,手心早已被拐杖磨得通紅。
他看看她通紅的手,好一會兒,問:“練多久了?”
“每天都練的。”
“辛苦嗎?”
“不辛苦呀。”
許城走到一旁的台階上坐下,下巴朝身邊指了指。
薑皙也過去坐下,問:“你走累了嗎?”
“薑皙。”他扭頭看她,“今天就當是正式的告彆。以後不要打我電話,不要找我,也不要再去學校偷看了。”
他頭一次對她說話語氣那樣認真。
遊樂場裡五顏六色,人來人往。薑皙的臉像凝固的麵具,沒有反應。許城看向一側,那裡,一隻兔子人偶推著藍色的冰淇淋車。
“為什麼呢?”她輕聲問。
“你或許是朋友太少,所以總來找我。但是,”他吸一口氣,迅速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薑皙的耳朵嗡了一聲,隨即陷入空白寂靜。
她問:“方筱舒嗎?”
許城一愣,側眸看她。
她麵色有些蒼白,但在微笑:“你從我那裡拿走了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