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4
打完籃球之後的一個周五晚上,許城剛上完晚自習,手機震了。他直覺是薑皙,掏出來一看,果然。
他反悔了,所以沒有立刻接,但電話執拗地響了很久。
他最終接起:“喂?”
她的聲音很快樂:“許城,是我,薑皙。”
他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避開同學,藏進樓梯間裡,說:“我知道。”
“我明天下午去找你玩。”聽上去還是那麼快樂。
他垂著眼皮斜看窗外,樓下,走讀的和住校的學生們分開兩撥,湧向校門和宿舍樓:“我明天有事。”
“有什麼事啊?”
他編了個理由:“複習。”
“我能去看你複習嗎?”她聲音很軟乎,“我不出聲。”
許城讓操場上的探照燈照射著,眯了下眼:“不行。”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很快重振旗鼓:“那下個星期六呢?”
“也不行。”
“……哦。”她說,“下下個星期六呢?”
許城懷疑她在薑家關久了聽不懂人話,肅聲道:“哪個星期六都不行。我很忙,沒事彆再給我打電話。”
那邊沒聲音了,不知是懵掉了,還是在想新的話頭,許城隻等了兩秒就沒給她再說話的機會,他說:“掛了。”
“那拜拜……”她著急忙慌地想有個完整的告彆,但尾音還未發完,他掛了手機。
最後一節自習,許城在教室裡坐了近一小時,一頁書也沒看進去,人莫名煩躁,卷了書本回宿舍。
他將書包扔桌上,人靠進椅子裡,翹起椅子,雙腿伸直,仰頭看天花板。腳後跟蹬一下、鬆一下,搖晃著椅子。
視線裡,邱斯承的床空了。回頭一看,他桌子也空了。
剛好,許城的同班同學兼舍友杜宇康回來了。
高一級的盧思源也前後腳進門。
“誒,邱斯承呢?”
“他家出事了。”盧思源說,“他爸好賭。之前找薑家借了一百多萬。到期了沒錢還。房子賣了,人跑掉了。就剩他跟他媽。討債的上門,天天罵街。可難聽了。”
杜宇康驚訝:“可……那就不讀書了?他住學校裡,那些人又進不來。”
盧思源難以啟齒,小了聲:“說……他媽媽,在做那種事。被我們班一個跟他不對付的同學看到了,在年級裡到處傳。”
杜宇康目瞪口呆:“誰這麼狗?告老師啊!”
“我嘴皮子都勸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人自尊心很強,哪裡受得了被同學笑話。誒,你說薑家那麼大一禍害,怎麼就沒人管管,沒天理了。”
許城仍望著天花板,搖著椅子,幾縷碎發在額前蕩來蕩去。
日光燈照在他眼睛裡,白淩淩的。
他落下椅子,起身拿了臟衣服放盆裡,端去水房。
水房空無一人,許城擰開水龍頭,往盆裡放水。
水聲嘩嘩。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薑皙的號碼。讓上天做決定,如果嘟了三聲,她沒接,這事就算完了。
摁下她號碼的最後一位數時,他臨時改了主意,兩聲。
兩聲沒接就……
一聲嘟——
“許城!”她歡快的聲音順著聽筒傳來時,他腦子裡的想法尚未走完,有些措手不及。
“喂?”她又喚了一聲,“許城?”
他關了水龍頭:“我想起來,上次打籃球之後,你畫畫沒有?”
她說:“畫啦。”
他問:“畫呢?”
“在我家裡。本來準備明天帶一張給你看的。”
他意外:“不止一張?”
“嗯。有三張。”
許城轉頭看了眼浸著衣服的水盆,他應該在這個時候掛斷電話,但兩三秒後,他說:“明天我去你家看看。畫得好的話,下周六帶你去玩。”
……
夏日的棲雁山上草木生長,鬱鬱蔥蔥。
早晨下了場小雨,山林一片水綠。薑家的莊園掩映在綠樹之中,是個世外桃源。
許城一路踢著一顆鬆子,噠噠撻撻,踢到儘頭,碾進路邊的小水窪裡。
薑家院子極大,有池塘有花園,中心是一整棟占地麵積極廣的正方形大宅子,分東南西北樓。
而在這巨大迷宮之外的西邊,有棟單獨的小西樓。
薑皙住在那裡。
許城方向感很好,來過一次就記得去往畫室的路。但阿文仍是過來接他了,走過的路也明顯跟薑成輝薑成光兄弟的日常活動區域沒有交集。和上次一樣,他仍然沒跟他們打上照麵。
但這次,他經過一條走廊時,看見儘頭的窗邊有個穿白衣服的男孩晃來晃去。許城跟他隔了段距離,依稀分辨他比薑皙小兩三歲。
男孩雙手緊緊攥著,腦袋一點一頓的,在原地打圈圈。姿態與常人有異,像有智力方麵的問題。
薑成輝的第三個孩子?
他想起江州小孩子唱的口水歌:“薑家薑家報應來,殘疾小孩加癡呆。”
他沒能多看幾眼,阿文擋在他視線裡,帶他轉過拐角。
許城沒多問,免她起疑。
走過小西樓的小廳,阿文忽問:“你覺得阿晳人怎麼樣?”
許城說:“畫畫得很好。”
阿文詫異地看了他一下,顯然意外且不喜這個答案。但前邊已到畫室,她沒多說什麼,也沒跟過去。
許城照例敲了兩下門,推門進去。
薑皙端坐在軟椅上,歡喜地看著他。
他關門時,暫時避開了她的目光,但再看向她時,人隨性地笑了起來,說:“天這麼熱,我還特地跑來,你最好是畫得非常好,不然……”
她問:“不然怎麼?”
許城已走來她身邊,伸手到她腦門前,做了個要彈她腦瓜的手勢。
她竟緊張又期待地抿緊嘴巴,圓瞪的眼睛眨巴一下,手指纏著裙擺絞啊絞。
但他沒下手。
他無視掉她迅速泛起粉色的臉頰,看向她麵前一排畫板,有三張畫。
兩幅油畫,一幅素描。
一張油畫畫了他托著籃球從球場對麵走來的模樣,邁步時朝一邊微微斜垮著肩膀,看著不羈。
許城意外她竟把他的神態捕捉得那樣到位。
一張畫了他打球投籃時的模樣,意氣風發,充滿力量。兩幅油畫色彩鮮豔,張力無窮。
第三幅是黑白素描,他離開的背影走在林蔭道上。
那天許城離開時,走的方向跟她車的方向相反,她一定是回頭望了很久,才能那麼精準地還原路邊的垃圾桶、路燈、教學樓、攔網……
“這張怎麼是黑白的?”
“我看到的就是黑白的。”她很是理所當然的語氣。
“畫得很不錯。”他說,“居然能記住這麼多細節。”
她有點小開心:“我過目不忘的。”
“哦?”許城微抬眉梢,注視她,“這麼說,第一次的畫,能再畫一幅?”
她一愣,隨即微紅了臉。長長的睫毛又垂了下去,輕輕地撲閃。
許城也彆過臉去,望著窗外樹梢上搖曳的陽光,淡聲:“占我便宜。”
薑皙愣了愣,冤枉極了:“是你自己脫的。”
許城直視她:“那你彆看啊。”
薑皙被他蠱得呆了呆,發自內心地小聲說:“好看的東西,我當然要看。”
許城:“……”
他一下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不是一個容易被撩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太過簡單純粹,說話像小孩一樣沒有套路,直接而認真。
他定了半分心神,緩緩地說:“哪裡好看?”
她抿了嘴巴淺笑,有點害羞,但很快,她找了勇氣湊近他,拿食指輕輕戳了一下他的眉心:“這裡……”
許城微驚於她的舉動,抬眼看了下她近懸在他眼前的手指。
她卻膽子大了點,沒有將手指移開,反而拿食指指頭一側觸刮著他的眉間,沿著他的鼻梁緩緩勾勒而下:“這裡。”
許城的眼神靜靜移過去看她。
她抿了唇,膽怯了,但沒收手,順著他輪廓的弧度輕滑到山根,他鼻尖,慢慢落到他人中的位置。
“這裡……”
他的鼻息溫熱地落在她手指上。她似乎還想繼續往他嘴唇上落,但瑟縮一下,真的不敢了,小心縮回了手。
許城盯著她看,沒講話。
她挨不住他的目光,手懸在自己的嘴巴和下巴上比劃了一下,說:“還有這裡……”
她滿臉緋紅地答完了,像是忍不住巨大的開心,兀自笑起來。人縮進軟椅裡,顫動一下,發出類似哼嗬的憨笑聲,柔軟得像隻白白的小貓。
許城無聲看她半刻,又看向窗外盛大的夏天。
她有什麼錯呢。
原本準備的那些要在今天說的謊話,做的壞事,都不想講,也不想做了。
他很快起了身,說要走了。
薑皙的笑一下沒有了,心像一顆冒熱氣的小火球驟然墜入冰水杯裡,又不解又失望——他待了才不到十分鐘。
還很慌張。
“我是不是不該……碰你?”她急急地說,“對不起。你彆生氣。”
他已不看她:“跟這個沒關係。”
“你下次還來嗎?”
“不來了。”
她忙說:“你不來。那我去找你。”
許城看向她,變得冷淡,近乎警告:“我不來,你也彆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