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帝見太子遲遲不答,眉頭不易察覺地一蹙:“子惠?”
同兒子談論妃妾的亡夫,這原本就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嬪妃入宮前是否許過人家,本就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那些過往已成雲煙,細究起來不過是給自己尋不痛快。
元朔帝沒有自尋煩惱的習慣,更不欲與臣下比較短長,然而他近來越是克製己身,這些可笑的念頭反而越發根植於心,揮之不去,非要細究根底才會平息。
太子忙道:“阿耶一時問起,兒子竟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蕭侯年少失怙,早襲爵位,他仗著自己箭術高超,便有幾分桀驁不馴,屢屢鬨出事來,幾位侍讀之中,師傅們最不喜他,因此常受申飭,但他作戰英勇,不幸早亡,兒子也極為惋惜。”
他想起被那人劍鋒抵喉的寒意、宜娘翻臉無情的決絕,神情雖然不顯,語氣卻稍重了些:“不過事後也有人曾向兒子說他私藏甲胄,出入宮闈卻袖懷利刃,似有不軌之意,隻是逝者已矣,這些事情兒子也無心再去細查。”
元朔帝定定看向自己這個兒子,忽而一笑:“朕記得你從前與他是極要好的。”
蕭徹與太子是少年相識,從前朝中用人,太子也常舉薦,即便是瞧在這份少年相伴的情誼上,也不應在他麵前提這些沒影的事,除非……
“朕雖納了他的遺孀,自問也並無可愧之處,你何必多心。”
元朔帝起身,緩緩開口:“今日不過是觸景生情,念起他父子昔日追隨朕南征北戰,有幾分感慨罷了。”
太子麵上一黯,再想一想蕭徹,心底卻被勾起幾分怒來。
若不是太子妃設計,他和宜娘便不會生分,蕭徹更不會英年早逝。
他本以為蕭徹一死,宜娘無子嗣可依傍,在蕭氏族人逼迫之下又會轉投自己懷抱,可世事難料,她竟成了父皇寵愛的姬妾,連他也要客客氣氣叫一聲母妃。
陳容壽瞧著太子神情似有幾分古怪,心下微微詫異,正欲開口,然而遠遠瞥見一抹身影,悄悄退至門外囑咐了幾句,才低聲道:“陛下,貴妃身邊的宮人求見。”
太子心神一震,他勉強笑了笑:“既然是衛母妃有事,兒子便先行告退。”
元朔帝不置可否,太子行了一禮,躬身退下。
一個麵生的豐腴宮人侍立廊下,正被引入內苑,太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掠過,因是貴妃身邊的侍女,還是多看了幾眼。
太子心下微動,含薰是他送到私宅服侍沈幼宜的,被送回內廷後被母親拔了舌封口,他猜測過宜娘的心意,輾轉反側幾夜,卻又不敢篤定。
可沒想到,哪怕失寵近四月,待他冷傲倔強的女郎,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派人過來,幾次試探他父皇的心意。
任憑再怎麼湊巧,他都已在太極門外見過三回等候的湯泉宮侍女。
不過父皇對待後宮一向寬容,宮妃失寵後大多難以再獲聖恩,他雖然不知道貴妃到底是哪裡惹惱了父皇,卻也生出幾分憐惜。
她獨自待在冷宮一般的湯泉宮裡時,有沒有想過從前兩人在私宅裡就算吵得再狠,他又何時舍得冷落她這般久?
何祿興見太子麵容頗有倦色,小心道:“殿下,太子妃娘娘知曉您今日入宮演武,特意叮囑奴婢,請您去修媛處問安……修媛生了好大的氣,差人來東宮責問過幾回。”
太子抬手揉了揉眉心,稍有幾分煩躁,太子妃家世不過比沈家稍好些,容色也不出眾,他不明白母妃為何一直厭惡宜娘,反而與這個兒媳相處融洽,這遭知曉他的心思,怕是又要大發雷霆。
果不其然,他才到仙居殿,還未撩袍行禮,就見母親冷冷笑了兩聲:“怎麼這副模樣,是為你那心肝兒來興師問罪?”
楊修媛早年是極豔麗明朗的長相,雖然不通詩文,卻彆有風情,隻是相隨心變,多年歲月蹉跎,隻在這張美人皮上留下了怨怒與刻薄的痕跡。
她年少入侍東宮,先一步產下長子,本是風頭無兩,誰知許多年過去,竟還隻是九嬪,近些年來脾氣越發急躁,隻有對著自己的兒孫還有幾分溫和憐愛的神情,今日對著太子卻也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太子默了默,雖知楊修媛是氣得狠了,可他辯無可辯,也不想分辯什麼,跪下悶聲道:“兒子不敢惹阿娘生氣。”
楊修媛陰沉著臉,吩咐侍女都下去,才劈頭蓋臉斥責道:“你真是被豬油蒙心了!姓沈的妖精給你灌了迷魂湯不成,你父皇與我為你選的太子妃不喜歡,偏把精氣都耗在她身上,如今還巴巴撿你父皇不要的舊靴子穿,我瞧你是瘋了不成!”
沈幼宜入宮後,她著實氣倒了一陣,好不容易眼前清靜些,那小賤人卻又在她麵前挑釁,炫耀與太子的私情。
她何止要拔含薰的舌,恨不得衝到湯泉宮去,連那狐狸精的舌一道拔了才好!
太子低垂著頭,他對待母親一向如此緘默溫順,阿娘隻要出過氣,反過來還會心疼他。
可今日不知是被父皇的箭術所激,還是想起少年相遊的蕭徹,心頭的那口氣倏然升至咽喉,壓也壓不下去。
自他出生始,好似便有一層無形的枷鎖罩在身上,所有人都要他規行矩步、仁孝寬和,一言一行符合元朔帝的喜好。
就因為他不是皇後所出,生母又早早失去天子寵愛,要不是二皇子生來體弱,這個太子的位置還輪不到他頭上,所以他一定要爭氣,博得父皇喜愛,令群臣敬服,他坐這個位置是當之無愧。
哪怕連太子妃的人選也由不得自己,可他幼年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可抱怨?
隻有宜娘、柔媚又刁鑽的宜娘是他自己中意的,她漂亮狡黠,時不時來撩撥他,情到濃處又反身咬他一口,他有時恨她不馴服,又舍不得那蜜糖一樣的溫柔,隻能暫時將她藏起來,不敢令她有孕。
可偏偏母親容不下她,太子妃明著大度,私下竟設計將她送與蕭徹為妻!
“阿娘,她秉性柔弱,又不知宮中私刑殘酷,怎麼經得住您這樣一嚇!”
血湧到臉上,人反而平靜下來,太子慢慢抬起頭,直視楊修媛錯愕麵容,儘力克製住自己的語氣:“您說她是名冊上銷了戶的罪臣之女,一旦被父皇知曉,必然連我和外祖家也一並牽連進去,兒子也聽從了,您說要我與妃妾生兒育女,如今兒膝下也有一子二女,如今不過是惦著她在外吃苦,難道心裡頭念一念、想一想也不成嗎?”
他常常懊悔,倘若他們之間有一個孩子,無論男女,宜娘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會如此決絕地離他而去。
楊修媛瞠目結舌,她俯視著自己的兒子,卻被那咄咄的目光逼得一顫,聲音反而低了下來,斥責他道:“子惠,那是你父皇的女人,就算你父皇厭了丟了,也輪不到你想!”
沈家那個妖精自從成為燕國公的女兒,就與椒房殿勾纏到了一起,皇後盼著她多吹枕邊風,把太子拉下儲君的位置,可自己的兒子卻反而還惦記著她,簡直是可笑至極!
太子輕笑了一聲,阿娘從來都是如此,若察覺到他有反叛的苗頭,就要抬出父皇來壓製。
他是一人之下,可頭頂卻還有一片天,即便離那個位置隻有一步之遙,也如山之高。
左右母親已經知曉了他的心思,太子也不欲掩飾:“宜娘先是我的女人,而後才是父皇的妃子,要說不該,也是父皇不該納她,怎麼反倒是兒子僭越!”
他將這份心思深埋心底,卻也真想知道,若父皇知曉所謂的衛貴妃原是與長子恩愛過的女郎,他可還會染指半分?
“放肆!”
楊修媛怒氣衝衝幾乎想要伸手,目光落到他的赭袍上,還是強壓下來,撫著心口,咬牙切齒道:“沈氏同你的事情早就過去了,總惦記著她做什麼!阿娘知道那幾個妃妾不大合你的口味,不過是怕你父皇不喜,等來日你……就是納一二百嬪妃,誰又敢說些什麼?”
天子應有一百二十一禦妻,元朔帝在東宮時隻有一妃二妾,即便做了二十年天子,即便偶有新人入宮、妃嬪病逝,內廷中常在的也僅有九人,直到那個狐狸精入宮才打破這不成文的傳統。
等她的兒子坐擁內廷春色,又豈會記得委身過先帝的沈氏?
太子麵色沉沉,態度卻仿佛鬆動些許:“但願如阿娘所言。”
宜娘自以為抓緊父皇便能徹底甩開他,可再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他坐到那個位置上去,她也能躲開麼!
何祿興守在殿外,隱約聽到內裡天家母子的爭執,不免心驚肉跳,見太子離殿時怒氣未消,忙匆匆跟了上去,暗替太子妃叫了一聲不好。
然而太子自長樂門出,卻過東宮而不入,策馬疾奔,何祿興瞧了瞧,似是去湯泉宮的方位,暗自叫苦不迭。
這還不如回東宮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