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潮客棧二樓,一處臨窗的僻靜雅間。
錢掌櫃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在前引路,他身後跟著一位氣度沉凝的中年文士,正是那自稱周衍的京城貴客。
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雅間內那個女人,錢掌櫃的心裡又忍不住嘀咕起來。
這位自稱姓司徒的仙姑,半個月前帶著她那個瞧著機靈實則有些悶葫蘆的徒弟陸沉淵一同住進了他這客棧的後院柴房。
說是來解夢算命,可這十幾天裡,她醒著的時間怕是還沒醉著的時間長。
若說她是個騙子吧,她那張臉、那份氣度,便是神都裡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公貴女,怕也比不上萬一。有時她倚在院中老槐樹下喝酒,那股子風流勁兒,連自己這見慣了風浪的老江湖,都得暗自喝一聲彩。
可若說她是真高人吧……哪有高人會為了一壺劣質燒刀子,讓徒弟在自家店裡打十幾天雜工的?還時常賒賬。
這女人,就像她手中那隻空了的酒杯,瞧著通透,實則內裡藏著什麼,誰也看不清。
錢掌櫃壓下心頭的雜念,臉上的笑容愈發謙卑恭敬,對著周衍介紹道:“周大人,這位便是小老兒跟您提過的司徒仙姑了。”
雅間內,司徒正自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斜斜地倚在太師椅上,一手支著下頜,另一隻手卻把玩著一隻空了的酒杯,眼神似是落在窗外的流雲上,又似什麼都沒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懶散勁兒。
陸沉淵則侍立一旁,正自替她續著茶水。
周衍一進門,司徒的目光便似不經意地在他腰間一瞥。
隻見那人腰帶上懸著一枚奇特的牌子,非金非玉,通體暗沉,其上以亮銀細絲勾勒出九州山河之形,四海八荒之勢,端的是氣象萬千。
而牌子正中,卻又嵌著一枚米粒大小的晶石,仿若一隻緊閉的眼,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她目光一觸即收,快得便如蜻蜓點水,未曾留下半分漣漪。
周衍的目光落在司徒身上,暗道:“好一個絕色女子!”
隻見她雲鬢微亂,青衫半舊,瞧著不過雙十年華,一張臉卻是美得不似塵世中人。
那眉梢眼角,既有劍客的淩厲,又有詩人的風流,此刻雖帶著幾分宿醉的慵懶,卻更添了三分驚心動魄的韻味。
饒是周衍心有重憂,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也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
但這失神,也僅僅是片刻而已。
作為在欽天監這等龍潭虎穴中摸爬滾打多年的官員,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欣賞,而是警惕。
他的心中警鈴大作:“這等風華的人物,為何會屈尊於這小小的鎮海川,當一個不入流的市井解夢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衍下意識地用神識去探查對方的修為,卻如泥牛入海,什麼也探不到。
這讓他心中的警惕更盛——
要麼對方是個毫無修為的凡人,要麼,其實力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所能窺探的範疇。
也就在此時,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似將這滿室的茶香都給衝淡了。
周衍心中的警惕,瞬間便化為了更深的失望。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
若是凡人,那今日之事便是一場鬨劇。
若是絕世高手,一個遊戲人間的真高人,又豈會看得上自己這點賞錢,真的為自己排憂解難?多半也是一場戲弄。
無論哪種可能,似乎都指向同一個結果。
自己今日,是白來一趟了。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他既已來了,索性便當是尋個趣兒,當下拱了拱手,依著先前想好的說辭,沉聲道:
“在下周衍,自神都而來,乃是為皇家采辦些東海奇珍的商人。近日來,卻為一樁怪夢所擾,聽聞仙姑能解世人憂,特來請教。”
他頓了一頓,似在回憶那夢中可怖的情景,聲音也不自覺地壓低了幾分:
“我夢見自己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耳畔總有無數細碎人聲,如蚊蠅般嗡嗡作響,說的是什麼,卻又一句都聽不真切。有時,那黑暗中又會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裡透出的光,非明非暗,瞧久了,便覺自己的魂兒都要被吸進去一般……”
司徒聽罷,卻未急著答話。
她將那空酒杯在指尖轉了一圈,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周大人,”
司徒似笑非笑的問道:“你這夢,怕不是隻做了一天兩天,而是已困擾了你許久了吧?”
大人二字一出口,周衍心頭一震。
他自報家門,隻說是皇家商人,這女子是如何瞧出他官家身份的?
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對眼前這女子,再不敢有半分小覷。
正當他要順著話頭,將自己的苦處說得更深一層時,卻見司徒轉過頭,對一旁的陸沉淵道:
“淵兒,你先下去,替為師守著門口的攤子。若有那不長眼的想來白占便宜,記住了,先問他家祖墳的風水好不好。”
陸沉淵知曉,師父這是要支開自己,與這貴客密談。
他應了一聲,躬身退下,心中卻暗自嘀咕:
“還問人家祖墳風水好不好……咱們每次見了潑皮都跑得比誰都快,真跟人動起手來,怕是自家腦袋先被人家開了瓢,哪還輪得到去管人家祖墳?”
待陸沉淵的腳步聲遠去,雅間內複又安靜下來。
司徒這才重新將目光投向周衍,輕笑道:
“周大人,我方才又替你起了一卦。我猜你還做了另一個夢。你大概還夢見,自己將這樁心病,稟明了你的上官,結果非但沒得著解救,反倒是被那上官斥責你‘道心不穩,德不配位’,要將你從雲端打落塵埃?”
周衍聞言目光忍不住縮了一下。
他何曾做過這等夢?
但這夢中所演,卻正是他心中最恐懼、最不敢言的現實!
他身為欽天監觀星使,若連觀測天象都會被反噬,這在同僚眼中,便是奇恥大辱,是斷送前程的把柄!
此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他望著眼前這女子,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這哪裡是什麼江湖術士?分明是一位能洞徹人心的絕世高人。
他霍然起身,對著司徒深深一揖,聲音已帶了幾分顫抖:
“仙姑所言極是!周某正是為此事所困!”
司徒不置可否,隻伸出纖纖玉指,又將那空了的茶杯斟滿,悠悠問道:“那麼,你那真正的夢裡,除了裂縫和噪音,可還見著了彆的什麼?”
周衍見她這般點撥,心中再無半分隱瞞,脫口道:“我通過窺天儀……”
他隻說了半句,卻見司徒又抬起手,打斷了他。
“等等。”
司徒指了指周衍,又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地道:
“我解的是‘夢’。你方才說的,可是你‘夢’裡的內容?”
周衍何等聰明,一聽此言,當即意會!
他定了定神,重新組織言語道:“是,仙姑。晚生夢見,那裂縫……竟似活物一般,一張一合,緩緩搏動。而且,晚生總覺著,在那裂縫的深處,好似有一隻眼睛,正自冷漠地凝視著我。”
司徒聽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然後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了她的“夢解”:
“哦,那沒什麼。”
“樓上那位怪鄰居,許是養了隻貓罷了。”
周衍一呆,脫口而出:“貓?”
司徒笑了,那笑容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顯得既明豔,又高深莫測。
“對,就是貓。”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輕輕搖了搖,好似在逗弄一隻看不見的貓兒。
“周大人,你想想那貓兒的習性。”
“它好奇心重,總愛從門縫裡、牆洞裡,偷偷瞧外頭的光景。那凝視,便是它在瞧你。”
“它睡著了,打呼嚕,肚子一起一伏,那搏動,便是它的鼾聲。”
“它餓了,或是無趣了,便會喵喵叫上幾聲,那囈語,便是它在跟你討要小魚乾呢。”
周衍聽得目瞪口呆,這等解釋,當真是聞所未聞,荒誕到了極點。
但他又隱隱覺得,這荒誕的比喻之下,似乎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卻又無比貼切的恐怖真相。
他定了定神,追問道:“那我該如何自處?可有什麼法子,能讓這貓兒不再吵鬨?”
司徒將最後一口茶喝儘,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隻留給周衍一個瀟灑的背影和一句悠悠然的話語:
“法子?”
“你若有本事,便順著那窟窿爬上去,撓撓它的下巴,它興許便舒坦了,也就不叫了。”
“你若沒那本事……”
她頓了一頓,拉開房門,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告誡,也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那便離那窟窿遠一些。畢竟,好奇的貓,也是會伸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