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忙碌了一天的陸沉淵自觀潮客棧的後門走出,尋思那位出手闊綽的周大人給的銀兩還剩不少,準備到太白酒樓再買壺秋露白。
念及師父得酒後的那副饜足模樣,他腳下的步子,也不由得輕快了幾分。
行不數步,忽覺身後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綴著,不疾不徐,如影隨形。
他心頭一凜,猛地頓住身形,回首望去。
隻見街角燈影之下,那上官楚辭一襲月白綢衫,手持白玉折扇,正自笑吟吟地望著他。
陸沉淵眉頭一皺,這十年江湖闖蕩,他最不喜的,便是這般無端被人窺探。
當下他麵色一沉,也不兜彎子,冷冷道:“閣下跟著我作甚?”
他本以為對方會尋些托詞,或是就此作罷。
卻不料那上官楚辭聞言,非但不惱,反將那折扇“啪”的一聲合起,在掌心輕輕一敲,竟是邁步上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三分。
“陸兄此言甚好!”
“好?”
隻聽上官楚辭笑吟吟的說道:“我聞江湖之道,以禮相待者,是為賓客;言語間不留半分情麵者,方是知己。”
她頓了一頓,見陸沉淵露出迷惑的神色,唇角笑意更是動人。
“陸兄先是舍身救我,如今又這般待我,足見已不將楚辭視作外人。”
上官楚辭折扇輕搖,理所當然道:“既然是知己,那便不是我‘跟著’你,而是你我‘結伴而行’。”
“陸兄你看,換個說法,這意味便天差地彆了,不是麼?”
一番話說得是天花亂墜,偏又自成一套歪理。
陸沉淵隻聽得一愣一愣的,胸中本有的一腔不耐,被她這般一攪,竟化作了哭笑不得的無奈。
他張了張嘴,尋不出一句話來反駁,隻得深吸一口氣,目光在她身後掃了掃,問道:
“楚公子說要結伴,可你放著你那四位護衛不用,卻要與我這個隻見過兩次麵的店小二同行,這道理,我聽不明白。”
這句話總算抓住了對方的破綻,讓他扳回一城。
哪知上官楚辭聞言,非但沒有半分窘迫,反倒對他露出了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那雙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下仿佛會說話。
“有陸兄在此,這鎮海川的夜路,不比有千軍萬馬護著還安全?”
她微微偏過頭,詫異的望向陸沉淵,
“還是說……陸兄覺得,自己護不住我?”
“我……”
便在陸沉淵被她一番話堵得語塞之際,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二人循聲望去,隻見前方不遠處,一個鼻青臉腫、眼眶烏青的身影,正自一瘸一拐地從一間藥鋪裡走出。
那人衣飾雖是華貴,一張臉卻已腫得如同豬頭,嘴角高高鼓起,瞧來分外滑稽。
陸沉淵定睛一看,心頭大震。
那人竟是昨日還不可一世的平陽侯府小侯爺,趙承德!
趙承德此刻滿心隻想尋個僻靜處躲藏,一抬頭,卻正對上陸沉淵那雙錯愕的眼,他先是一呆。
待他目光再一轉,瞧見陸沉淵身旁那位手持折扇、笑意盈盈的白衣公子時,那張本就慘不忍睹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比紙還白。
他眼中登時流露出一種見了活鬼般的驚駭欲絕,仿佛同時瞧見了兩個煞神。
也顧不得身上疼痛,怪叫一聲,轉身便欲奪路而逃。
“小侯爺,何故行色匆匆?”
隻聽一聲輕笑,上官楚辭身形一晃,看似閒庭信步,卻已如一片流雲般,悄無聲息地擋在了趙承德身前。
趙承德見去路被阻,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口中哆哆嗦嗦,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楚……楚公子……我……”
陸沉淵瞧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更是震驚不已。
他看看趙承德這一身觸目驚心的傷勢,再看看上官楚辭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已然浮上心頭。
上官楚辭卻似未覺他心中波瀾,隻轉過頭,對陸沉淵溫和一笑道:
“陸兄,你瞧,這可真是巧了。”
她用折扇遙遙一指那抖如篩糠的趙承德,慢條斯理地道:
“昨夜見你負氣離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小侯爺所作所為,確是有些過火。”
“於是,我便尋了個時辰,邀小侯爺至船上喝了杯茶,與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進行了一番懇切長談。”
她口中說著“懇切長談”,陸沉淵的目光卻落在趙承德那幾欲哭出來的臉上,隻覺這四字當真是充滿了說不儘的諷刺。
“所幸,”
上官楚辭續道,“小侯爺亦是明理之人,一番交流過後,已是幡然醒悟,對自己昨日的孟浪行徑,後悔不迭。”
“我今日便厚著臉皮,來做個說客,讓小侯爺向陸兄你賠個不是,此事便算揭過,如何?”
陸沉淵瞧著趙承德那副慘狀,心中那份因昨日受辱而起的怒火,早已在震驚中消散了大半,隻餘難以置信的荒謬,道:
“不必了。”
他話音剛落,卻覺上官楚辭一道和善的目光,已落在了趙承德身上。
趙承德渾身一激靈,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他生怕自己稍一遲疑,便要再經曆一回昨夜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懇切長談”。
當即也顧不得體麵,對著陸沉淵顫著聲求饒道:
“要的,要的!陸兄,不,陸大哥!昨日是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陸大哥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小弟一般見識!”
一聲“陸大哥”,叫得是情真意切,聽在陸沉淵耳中,卻比什麼嘲諷都來得更加震撼。
上官楚辭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向陸沉淵,含笑道:
“陸兄,如此可曾解氣?若是還不夠……”
“夠了。”
陸沉淵連忙打斷,他實在不忍再看那小侯爺的滑稽慘狀。
他心中明白,上官楚辭此舉,是在替自己出頭,是在還昨日那份“人情”。
上官楚辭見狀欣慰點頭,輕搖著她那把寫著“天下為公”的白玉扇子,仿佛自己辦成了一件美事:
“既然陸兄覺得小侯爺的誠意已然到位,我便不再多說什麼,隻是小侯爺要記得,以後見到我陸兄,都得叫一聲‘陸大哥’。”
趙承德聞言,如蒙大赦,一邊連說“記得了”,一邊向陸沉淵投去一個感激涕零的眼神,一躬到地,再不多言,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處。
那背影,當真是狼狽到了極點。
陸沉淵久久沒回過味。
他看著身旁這位白衣公子,心中那份驚疑,已然化作了深深的忌憚。
此人手腕之辣,城府之深,竟至於斯!
輕描淡寫之間,便能將一位侯府世子整治得服服帖帖,其背後所倚仗的勢力,又該是何等恐怖?
而且方才攔住小侯爺的身法,足見其不僅是個修士,而且修為必當不凡。
他想起自己昨日還在陋巷之中,對此人懷著幾分救助之心,此刻想來,當真是可笑至極。
上官楚辭見他神色變幻,也不點破,隻笑道:
“走罷,陸兄。你不是還要去為你的那位師父,打酒麼?”
她這次沒再說什麼紅顏知己,卻故意將“師父”二字,說得意味深長。
陸沉淵回過神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隻默默向著太白酒樓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