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潮客棧二樓,雅間之內,桌上擺著幾色精致小菜,一壺新燙的燒刀子正冒著熱氣。
然則杯箸未動,菜肴已然微涼。
海外散修一行四人,為首的韓凜端坐不動,神色沉靜,隻靜靜瞧著那壺酒,仿佛能瞧出毒蛇的影子來。
那性子最是火爆的絡腮胡子夏侯磐,此刻卻沒了半分平日的張揚,他側耳貼於門板之上,凝神聽了半晌,方才縮回頭來,壓低了聲音,對韓凜道:
“大哥,那錢大海的腳步聲下樓去了。”
他說罷,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望向桌上酒菜,恨聲道:
“這老兒果真不懷好意!若非郡主早有提醒,我等險些著了他的道兒!”
韓凜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這才緩緩開口道:
“將這些東西尋個地方倒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郡主所料不差,這錢大海,怕是已將我等視作了砧板上的魚肉。”
他頓了一頓,又道:“稍後,我等便佯作中了計,人事不省,倒要瞧瞧他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夏侯磐依言將那酒菜小心翼翼地倒入窗外暗渠,一麵做著,一麵又忍不住問道:
“大哥,依你瞧,這錢大海究竟是何等來路?竟敢在鎮魔司的眼皮子底下行此勾當?他那一身修為,到底到了何等境界?”
韓凜目光微凝,沉吟道:“若他當真是濁流邪教中人,所行之道,便與我等大不相同。這等人,世間稱之為‘掌燈人’。”
“要成掌燈人,至少也是執火境的修為。這錢大海若當真是此地舵主,怕是早已邁入了明神之境。”
“濁流邪教,主動擁抱瘋狂,駕馭濁流之力,其底層淺染之輩或還不足為懼,然自掌燈人始,便能開門聆聽,引九幽之力為己用,手段詭譎,實力遠勝同境修士。”
夏侯磐聽得心頭一凜,隻覺這小小的觀潮客棧,已成了一處龍潭虎穴。
所幸,他們這邊也並非毫無倚仗。
他望向自家大哥韓凜,同為明神境,他卻清楚,大哥的明神要更加厲害幾分。
光是立心時所執之心火,便是淩駕於凡火之上的真火,僅次於最為玄妙的靈火,這也意味著能夠更大限度的發揮出實力,不懼濁流的道染影響。
而且韓凜曾經還是鎮魔司的精銳,隻因十多年前圍剿濁流舵主的任務中,因上司構陷,身陷死局,麾下兄弟儘數戰死,所幸郡王爺出手,將他從屍山血海中救出。
自那以後,他便脫離了鎮魔司,追隨郡王爺,說是護衛,實為教頭,如今更是郡主手下最忠心耿耿的護衛,實力僅次於觀瀾境的沈歸舟。
……
在那碼頭儘頭的倉房之內,陸沉淵借著破舊漁網的遮掩,屏息凝神,隻見那幾個邪修已將麻袋解開,從中滾出一人來,手腳皆被捆縛,口中塞著麻布,正是那失蹤了的中年書生。
倉房正中,盤膝坐著一個身著玄色道袍之人,背對眾人,正是那所謂的李真人。
隻聽他喉間發出一聲滿意的“唔”聲,似是讚許,又似是饑腸轆轆的低吼。
便在此時,陸沉淵雙瞳猛地一縮!
他瞧得分明,那李真人後頸之上,那個拳頭大小的肉瘤,竟如活物般劇烈搏動起來。
隻聽“嗤啦”一聲輕響,那肉瘤竟似熟透的膿包般從中裂開,一道血口迸現,自那血口之中,緩緩鑽出一個黏膩滑溜之物!
那物事,竟是一個生著人臉的蛇頭!
其臉孔扭曲,似笑非笑,一雙眼珠子卻是猩紅如血,透著無儘的貪婪與惡意。
當那蛇頭冒出來時,李真人周身的邪氣頓時強了數倍不止,淩駕於那日所見的由立心境修士道殞所化的怪物之上。
陸沉淵隻覺頭皮發麻,暗道:
“這是什麼手段?竟然真有人能夠掌控道化的力量麼?無怪濁流邪教聲勢日益增大,道化的力量雖然邪異但也強大,若能引為己用,卻是一大助力……”
那人首蛇身的怪物甫一現身,便猛地張開嘴,露出滿口細密的獠牙,朝著地上那昏迷不醒的書生,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
劇痛之下,那書生猛然驚醒,口中麻布被掙脫,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慘嚎。
他眼睜睜地瞧著自己臂膀上的血肉,被那人臉蛇身的怪物一口口撕下,鮮血與碎肉飛濺,那“哢嚓哢嚓”的咀嚼之聲,在這死寂的倉房之內清晰可聞。
與這慘嚎聲一同被引動的,還有陸沉淵體內那頭蟄伏已久的凶獸。
一股強烈的饑渴與興奮,自他內心深處不斷湧起。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掌心之下,那幾隻猩紅的眼球已然睜開,正隔著層層血肉貪婪地注視著那李真人。
這將他嚇了一跳,連忙調整呼吸、運轉口訣,將體內的怪物死死壓製住,這個時候若是泄露了半分氣息,一旦被那李真人發現了,隻怕是凶多吉少。
他目不轉睛的繼續觀察,隻見更加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在那人麵蛇身的怪物大快朵頤的時候,李真人也沒有閒著。
隻見他俯下身,捧起了那書生垂落在地上的左手,用他那乾枯的手指,在書生那不斷掙紮抽搐的手指上輕輕撫過。
隨即,他才將那隻手送到嘴邊,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咯嘣”一聲,是骨節被生生咬斷的脆響。
他咀嚼得不快,每次咬合的時候都有鮮血與血肉飛濺出來。
那書生的慘叫聲漸漸微弱,終至不可聞。
那綢緞商人張氏,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幾欲癱倒。
便是那幾個見慣了血腥的邪修,此刻亦是麵色發白,喉頭不住滾動,顯是心中也起了莫大的波瀾。
陸沉淵強行壓下心中翻湧的殺意與腹中的惡心。
他自知武功與這妖人相差何止天壤,此刻出手,無異於飛蛾撲火。
此人,定是那些宗門弟子口中邪異無比的掌燈人!
他聽聞,天下修士加入濁流邪教,大抵都是為了學會濁流的掌控之法,成為掌燈人。
因為自掌燈人始,便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說。
掌燈人於同境之中,幾近無敵。
在天地靈氣逐漸枯竭的當下,靠正兒八經的修行進境已是極難,自然會有更多的人走上歪門邪道。
隻不過他一直有個未解的疑惑,掌燈人如此強大,又豈會毫無代價?
瞧著地上那攤狼藉,陸沉淵心中暗道:
“莫非這便是代價?需以生人血食,飼養這伴生妖物,甚至連本人的性情也會隨之發生變化?”
這念頭剛起,他又想到了錢大海在客棧門口對自己的指點,不禁泛起一絲細思極恐來。
“錢掌櫃對濁流邪教頗為了解,開的客棧十有八九也是黑店,這麼看來,他會不會也是掌燈人,會不會也需要以生人為血食?”
陸沉淵不敢等到那怪物將書生徹底啃光,那每一聲咀嚼,都像是在敲打他自己的心門,引誘著體內的魔物。
方才體內的異動已是警兆,此地多留一息,不僅多一分墮落的危險,而且也多一分被發現的風險。
陸沉淵心念急轉,當機立斷,便要悄然退走。
便在此時,他目光一凝,又生異變!
隻見那李真人身上那件看似尋常的玄色道袍,其衣料的褶皺之間,竟似有無數細微的活物在緩緩蠕動。
猛然間,其中一處褶皺倏地繃緊,竟從中掙紮著探出一隻詭異的眼睛來!
那眼睛長有黃色的豎瞳,眼白之處,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它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掃過倉房內的每一個角落,最終,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陸沉淵藏身的方位。
陸沉淵的瞳孔驟然縮起。
霎時間,周遭所有的聲響——
海風的嗚咽、木板的呻吟、邪修壓抑的喘息,全都儘數消失。
隻餘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陸沉淵隻覺心臟驟然一緊,連跳動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