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刻,觀潮客棧的燈火已疏落了些,堂內尚有幾桌不願散去的酒客,夥計們也有些倦了,隻倚在櫃旁打盹。
此間靜謐,卻正是殺機最好的遮掩。
二樓,天字二號房的廊道外,錢大海那副身軀看似肥胖笨重,動起來卻靈活無比。
他一雙小眼在昏黃的燈影下閃著瘮人的精光,舌頭不自覺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心中嘿然冷笑:
“幾個海外來的蠢貨,身懷異寶還招搖過市便也罷了,居然還敢覬覦我客棧的夥計,那便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算準了時辰,那下了猛藥的酒菜,便是鐵打的羅漢,此刻也該倒了。
他行至門前,側耳一聽,房內果真靜得如一潭死水。
他心中大定,自懷中摸出一柄薄如柳葉的短刃,緩緩推開了房門。
房內,那四個海外散修果然東倒西歪,或趴於桌上,或仰於椅上,個個雙目緊閉,人事不省,瞧來已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錢大海目露寒光,腳下更不遲疑,身形一矮,便直撲向那為首的韓凜,手中短刃無聲無息,直取其咽喉要害!
……
倉房之內,血腥氣混著海風的鹹腥,愈發令人作嘔。
那李真人方才將那書生的左臂啃食殆儘,正待去尋下一處美味,動作卻忽地一頓。
陸沉淵藏身於漁網之後,眼見那詭異的眼珠子已經盯住自己,加上李真人此時的詭異動作,心知自己怕是早已暴露。
他不敢有半分遲疑,隻將身子緩緩向後挪動,欲借著這片刻的沉寂,悄然遁走。
便在他將將觸及一處安穩地麵之際,那李真人充滿詭異之感的聲音,已在倉房內響起:
“幾個廢物,有隻小老鼠跟了這許久,竟是半點也未曾察覺。”
那幾個邪修聞言,神色大變,齊齊朝著陸沉淵藏身之處望來!
陸沉淵一顆心直沉穀底,再不存半分僥幸。
他足下猛地發力,身形如離弦之箭,自那破爛的漁網堆中激射而出,頭也不回,向著來時那條漆黑的巷陌亡命奔去!
“追!莫讓他跑了!”
一名邪修怒喝一聲,當即有兩人如餓狼般追出。
所幸的是,那李真人似是對這等開胃小菜失了興致,又或許是那正餐尚未享用完畢,竟是頭也未抬,隻嘴角咧起一個血腥病態的笑容,複又低下頭去,在那書生尚有餘溫的屍身上,繼續啃食起來。
作為一介凡夫俗子,此時卻被兩名手段狠辣的邪教修士追殺,陸沉淵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
他將畢生所學的騰挪閃避之術施展到了極致,耳後風聲呼嘯,那兩名邪修的腳步聲便如催命的鼓點,死死綴在身後。
巷陌狹窄,處處皆是障礙。
一次閃避不及,左肩已被對方一道淩厲的渾濁指風掃過,火辣辣地一陣劇痛,半邊身子登時一麻。
邪修雖僅是底層,靈力卻已沾染濁流特性,足以動搖常人心智。而這股力量對陸沉淵來說,仿佛是為他體內那頭怪物量身定製的毒餌,威脅尤甚。
他咬緊牙關,借著這股劇痛,反而更清醒了幾分,迅速分析了下眼前的形式。
好消息是,經過這麼一下,他已經可以確認,這兩個邪修隻是第二重天的立心境修士,也許他無法做到以一敵二的正麵搏殺,但要逃跑還是大有可為。
壞消息則是,前路已儘,是一堵高牆。
陸沉淵心頭一片冰涼。
正自絕望,眼角餘光卻瞥見牆角處,擺著一盆尚未倒掉的泔水,水中混著魚鱗與菜葉,汙穢不堪。
電光石火之間,錢大海那日於客棧中的指點,福至心靈般於陸沉淵的腦海中再次響起。
“那等修行濁流之輩,其氣機最是陰晦駁雜,卻也最忌汙穢……”
此刻或可一試!
陸沉淵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決絕,他非但不避,反倒朝著那死路猛衝過去。
……
便在錢大海的短刃即將落下的一瞬,那本該昏死過去的韓凜,雙目驀地睜開,眼中哪有半分迷醉?
隻見他眸中精光一閃,亮如寒星,身子未動,隻手腕一翻,一柄烏鞘長刀已然在手,“嗆”的一聲,格開了錢大海的短刃。
登時火星四濺!
與此同時,其餘三名“昏死”的漢子亦如僵屍坐起,各自掣出兵刃,分占四角,將錢大海所有退路儘數封死。
這哪裡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分明是張網以待的獵人!
錢大海心頭大駭,已知中計,一身肥肉猛地一顫,便欲發力震開韓凜,抽身而退。
然韓凜刀法沉穩,勢大力沉,一招一式,皆是鎮魔司中千錘百煉的軍陣殺伐之術,竟將他死死纏住,難越雷池半步。
錢大海又驚又怒,正自尋思脫身之策,忽聽得身後“啪”的一聲脆響。
他眼角餘光一瞥,隻見房門之後,不知何時已俏生生立著一位白衣公子,身後跟著四位執火境的護衛,虎視眈眈的盯著他。
隻見她將手中那柄白玉折扇正緩緩打開,露出天下為公四個字來。
“錢掌櫃的,”
那公子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的問道:
“你這般緊張陸沉淵,莫不是要拿他,去換些你們濁流邪教的什麼特彆的寶貝?”
……
兩名邪修見陸沉淵自投羅網,皆是麵露獰笑,手上靈光吞吐,正欲發出致命一擊。
陸沉淵身形甫至牆角,卻不回頭,隻猛地一記後撩踢,精準無比地勾在那木盆的底沿!
“嘩啦”一聲!
那整盆混著魚腥與油汙的臟水,便兜頭蓋臉地朝著那兩名邪修潑了過去!
二人如何能料到他有此一著?
正當運氣之際,驟然被這滾燙與汙穢之氣一衝,隻覺真氣一滯,周身靈力竟在刹那間有了潰散之兆!
高手相爭,勝負隻在毫厘!
陸沉淵身子已在半空擰轉過來,手中那柄自夥房取來的剔骨刀,在月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
“噗嗤!”
一名邪修正自手忙腳亂地抹去臉上汙物,胸口便是一涼,低頭看去,那柄薄薄的刀刃已自他心口透出。
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張了張嘴,卻隻噴出一口血沫,軟軟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邪修見同伴竟然慘死在一介凡人少年手中,駭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戀戰?
他強提一口岔了的氣,轉身便逃。
陸沉淵一擊得手,亦是力竭,眼見那人將要遁入黑暗,他目光一凝,瞥見地上那名已死邪修脫手的長刀。
當即腳尖在那刀柄上迅捷一勾,長刀旋飛而起,被他左手穩穩接住。
未有半分遲滯,便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奮力擲出,正中那人後心。
隻聽那邪修慘嚎一聲,雖未致命,卻也受了重創,踉踉蹌蹌,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儘頭。
巷內,複又歸於死寂。
隻餘下陸沉淵一人,靠著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血腥味與泔水味混在一處,幾乎要將他嗆得暈厥過去。
陸沉淵強自振作起來,快速的掃了一眼四周。
確認那個叫做李真人的邪修果然沒有追過來後,終於放下心來。
那人實力深不可測,若是真的追上來,隻怕自己九死一生,即便主動解開壓製,放出體內那隻怪物,也不一定能夠與之拚個玉石俱焚。
回過神來的陸沉淵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了血汙與穢物的手,隻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終是沒忍住,扶著牆角,劇烈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