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隻覺眼前景物,便如一幅被水浸透了的古畫,其上的濃墨重彩正自飛快暈染流散,終至不可辨識。
那觀潮客棧的朱欄畫棟,那後院的歪脖老槐,乃至上官楚辭那張因傷勢而失了血色的俏臉,皆在這片混沌之中,悄然化作了一片粘膩而溫熱的血肉天地。
天,是暗紅色的穹頂,其上筋絡遍布,正自有規律地緩緩搏動,
每一次起伏,都似一聲沉悶的心跳。
地,是柔軟的血肉菌毯,踏在足下,便有陷落之感,自那縫隙之中,更滲出腥甜的漿液。
周遭再無半分人聲。
一片安靜。
靜得讓他產生了一種好似來到萬物未生的太古時期的錯覺。
他胸前那可怖的血洞,此刻已不再流血,反而與這方天地生出了莫名的感應,每一次心跳,都與那穹頂的脈動遙相呼應,仿佛他本就是這血肉世界的一部分。
遠處,有幾塊大小不一的肉糜,正自緩緩蠕動,瞧來便似這片土地上生出的古怪活物。
其中一塊,色澤尤為鮮亮,其上光華流轉,仿佛蘊著無窮的生機。
更重要的是,它正朝著自己這邊緩緩蠕動而來,仿佛主動獻祭自身的絕妙血食。
一種難以言容的饑餓感,霎時間自陸沉淵心底最深處轟然湧起。
他想要吃掉那塊蠕動的肉糜。
似是在呼應他內心深處的渴望,側目一看,便見自己那條已化作妖物的右臂,其上數十隻猩紅妖眼,皆在同一時刻,死死盯住了那團肉糜,流露出極度的貪婪。
吞下去!
隻要將它吞下去,便能補全胸前這處空洞,便能將這副殘破的身軀,修補得完好如初!
這念頭一生,便再也遏製不住。
他下意識地便要邁步上前,將那團散發著無儘誘惑的血食,納為己有。
然則,便在他將動未動之際,眼前景象,卻又陡然一變。
那團蠕動的血肉,竟在他那隻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瞳眸之內緩緩拉長、變形,最終化作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青衫人影。
隻見她自那血肉世界的儘頭,款款行來。
步履瞧來不快,卻似縮地成寸,每一步踏出,足下那粘稠的血肉菌毯便似化作了柔軟的青青草地。
身形搖曳,然則那寬大的青衫之下,卻又隱隱透出一股子絕代劍客的淩厲與灑脫。
她一手提著那隻從不離身的朱紅酒葫蘆,另一隻手則隨意地負在身後,露出半截雪白的皓腕。
行得近了,她那張絕美的臉龐便自那血色的薄霧中清晰起來。
眉如遠山,眼若桃花,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這修羅地獄般的血肉世界,在她眼中,不過是座可供賞玩的尋常園林。
她就這般走著,一派似醉非醉的模樣,眼波流轉之間,媚意天成。
不是他那師父司徒,又是何人?
陸沉淵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那條已然抬起的妖異右臂,就這般凝在了半空,其上數十隻猩紅妖眼,正閃爍著貪婪的光,可那探出的觸須,卻在劇烈地顫抖,遲遲不肯落下。
“吞下去!這不過是你的執念幻象,實則乃是天地間最精純的一縷生機所化,食之,你便能活!”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不可!她是師父!是你用性命也要守護之人,焉能傷她分毫?!”又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響起。
恍惚之間,一些塵封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
那年他初學識字,於一處嘈雜的茶肆角落,蘸著杯中殘茶,在那方舊木桌上,描摹自己的名姓。
一個“淵”字,寫得歪歪扭扭,她便笑著將他小小的手覆住,握著他的指節,一筆一劃,重新寫下“淵渟嶽峙”四字,告訴他,這才是他該有的模樣。
“師父,蘇長夜是誰的名字,為什麼我也要記下來?”
“那是個對你而言很重要的名字,先記下來,以後時機成熟了,你便知道了。”
“師父,那個女子看起來好像話本裡的仙子。”
“那是上清宮的人,不必羨慕,你還有個徒兒比她更仙更清冷。”
“師父又在說笑了,我這麼大點的人,哪裡來的徒兒?”
“你又忘了,你前世可是無所不能的仙帝,仙帝有些徒子徒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麼了?”
“我知道師父你又喝醉酒了。”
千般情景,在腦海裡一幕幕的不斷浮現,讓他感覺到頭痛欲裂。
他已不知道哪一方世界是真的,哪一方世界是假的,正朝著自己蠕動而來的,到底是什麼?
是絕妙的美味珍饈,還是他那心心念念的師父?
倘使真的是師父,自己若是連這世間唯一的暖意也要親手噬儘,那他還是他麼?
這般活著,與死了,又有何異?
……
“郡主,不可!”
“陸沉淵神誌已失,您這般做,實在過於冒險了!”
“我說過了,不論我做什麼,都莫要驚訝,更莫要阻攔我。”
上官楚辭竟是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的朝著陸沉淵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這麼做很瘋狂,但我沒有瘋。相反,現在的我很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一眨不眨的看著陸沉淵,緩緩說道。
每靠近他一分,她身上的顫抖便不可抑製的強上一分,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在本能的畏懼接近那個少年。
越來越多的邪異氣息開始從陸沉淵身上溢散出來。
那條異化之臂竟似活了過來,隻見它化作千百條扭動的黑索,其上每一隻妖眼都開闔不定,黑索所過之處,連光線都似被汙染,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漆黑軌跡。
身後那濃鬱的黑暗也是如此,正自不斷蠕動擴張,卻是將青石地麵與斷壁殘垣儘數吞噬,遠遠望去,那少年宛若執掌地獄的絕世大魔。
自少年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之詭異,就連觀瀾境的沈歸舟也感到了一絲心悸。
韓凜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中長劍,猶如麵對強敵般,不自覺運轉起周身靈力,鄭重道:
“沈大人,那少年到底是什麼來曆?我在鎮魔司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道殞。”
“他分明已經失去了人性,郡主這般又是何苦?”
沈歸舟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回答韓凜的問題,而是對上官楚辭說道:
“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陸沉淵既已如此,你又何必勉強?”
此時上官楚辭已經克服了內心的恐懼,來到了陸沉淵的麵前。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緊緊咬著薄唇,輕聲道:
“可我偏要勉強呢?”
她相信陸沉淵還有一線生機,她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既能舍身相救,她為何不能以身試法?!
話音落下,她便張開雙臂。
朝著那已然半人半鬼的少年,輕輕地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