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江風裹挾著硝煙呼嘯而過,將渾濁的江水掀起細碎的浪花。慘白的月光灑在江麵上,映出無數破碎的銀光,像是撒了一江的碎玻璃。
顧家生他們蜷縮在坍塌的磚牆後,眼睛死死地盯著百米外那艘鬼子的巡邏艇。漆黑的鐵殼船活像條饑餓的鬣狗,在江麵上來回遊弋,刺眼的探照燈不時掃過水麵,將漂浮的雜物照得無所遁形。
"四少爺,都備妥了。"
顧小六弓著身子摸過來,聲音輕得幾乎散在風裡。他凍得發青的嘴唇微微顫抖。
"按您吩咐,六條船都蒙了浸水的棉被,船槳纏了三層粗布。"
顧家生微微頷首,目光掃過身後這群傷痕累累的弟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硝煙熏出的黑灰,軍裝破爛得看不出原本顏色,但那雙雙眼睛依然亮得嚇人,像淬了火的刀鋒。
"弟兄們都聽好了。"
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沙啞:
"渡江時把嘴閉嚴實了,咳嗽也得給我咽回去!"
他頓了頓。
"就算子彈打進骨頭裡,誰要是哼一聲"
話沒說完,但所有人都聽懂了未儘之意。
遠處江麵突然傳來引擎的轟鳴,又一艘巡邏艇拖著白沫從下遊駛來。顧家生瞳孔微縮。兩艇即將交錯的時間差,就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走!"
百多條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水中。塗滿煤灰的木船像一片片枯葉,悄無聲息地漂向江心。顧家生趴在船頭,冰冷的江水不斷從船縫滲進來,浸透了他的軍裝。探照燈的光柱幾次擦著船篷掠過,最近時他甚至能聽見艇上鬼子兵用日語說笑的聲音,帶著酒氣的笑聲混在引擎聲裡,顯得格外刺耳。
"嘩啦——"
左翼突然傳來水花聲。一個傷員因失血過多脫力,沒能抓住船幫,刹那間,巡邏艇的引擎聲陡然變調,探照燈像嗅到血腥的鯊魚般猛地轉過來。
"快劃!往死裡劃!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
所有船隻同時暴起發難,木槳劈開江水的聲音如同驟雨。子彈"嗖嗖"地鑽入水中,在船邊濺起一連串水花。
"屌他公龜!日本鬼崽卵!"
李天翔的罵聲從牙縫裡擠出來,右手猛地扯開防水布。浸透桐油的帆布下,捷克式輕機槍的散熱孔泛著幽藍的光,月光在槍管上流淌如水銀。他的指節已經扣在了扳機上,手背青筋暴起如盤虯的老樹根。
"噠噠噠——"
江麵上一道雪亮的光柱正像毒蛇吐信般掃來,已經能看清光暈裡飛舞的塵埃。"張小刀!"顧家生的吼聲壓過浪濤:
"給老子打掉那盞探照燈!"
"是!"
船頭的陰影裡,張小刀像隻蓄勢待發的豹子般弓起背。他緩緩吐出肺裡的濁氣,中正式步槍的胡桃木槍托穩穩抵住肩窩。
"呼——哧——"
隨著綿長的呼吸,槍口微微上抬。江水在船底嘩嘩作響,但對這個神槍手來說,整個世界隻剩下準星裡那個晃動的光點。
"砰!"
槍聲撕裂夜幕的瞬間,三百米外的探照燈玻璃罩炸開成漫天晶雨。飛濺的玻璃碴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像極了過年時打的鐵花。歪斜的光柱栽進江心,激起的水花淋了巡邏艇上的鬼子兵滿頭滿臉。
"乾的漂亮!"
顧小六的聲音傳來。他踹開腳邊的彈藥箱,捷克式輕機槍的槍機發出清脆的上膛聲。子彈帶上的銅彈殼在月光下連成一條金線,隨著他扣動扳機的動作劇烈震顫。
"噠噠噠——"
兩道交叉火網突然在江麵綻放。李天翔的機槍架在船尾,短點射打得又刁又狠,子彈鑿在日軍掩體的沙包上,噗噗地揚起陣陣煙塵。顧小六的掃射則像潑水般綿密,曳光彈在黑暗中劃出赤紅弧線,把對岸的蘆葦叢點燃成一片火海。
烏篷船在彈雨中劇烈顛簸。老船工王老漢佝僂著腰猛扳尾舵,船頭劈開的浪花裡不時閃過子彈入水的銀光。顧家生單膝跪在船中央,手裡的毛瑟c96頂著發燙,彈殼叮叮當當落在腳邊。
"兄弟們再快些!"
顧家生的吼聲混著硝煙灌進每個人的耳朵。江風突然轉向,裹著對岸燃燒的蘆葦灰撲在臉上,燙出細小的水泡。但沒人顧得上擦臉,所有眼睛都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北岸,那裡有片楊樹林在月光下搖晃。
對岸黑黢黢的蘆葦蕩裡,突然亮起三短一長的火光。是程老二那小子!緊接著,迫擊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由遠及近,在巡邏艇旁炸起數丈高的水柱,翻湧的浪濤將鐵殼船推得東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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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
程遠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這個狗熊般的漢子此刻雙臂都在發抖。他一把將顧家生從船頭拽下來,粗壯的手臂像鐵箍般死死勒住,軍裝上的銅扣硌得人生疼。顧家生能感覺到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和脖頸處暴起的青筋。
"老子以為"
程遠喉結滾動了幾下,突然狠狠咬住後槽牙,硬是把後半句話嚼碎了咽回去。最後隻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還欠我一頓'包樓'。"
顧家生被他勒得傷口火辣辣的疼,卻咧開乾裂的嘴唇笑了。月光下,他臉上血痕散開:
"還行!閻王爺嫌老子命硬,不肯收。"
他抬手抹了把臉,混著血絲的江水順著下巴滴落,袖口早已被硝煙熏得焦黑。
兩人分開的瞬間,顧家生的目光已經像剃刀般刮過程遠身後。隻剩不到一個營的殘兵,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炮火灼燒的痕跡,眼白在焦黑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刺目。但槍管擦得能照出人影,刺刀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寒光,刀尖上還殘留著未乾的血跡。
顧家生問道:
"狗日的國崎支隊在哪個位置?"
程遠轉身指向西北方,手臂在夜色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還纏著滲血的繃帶:
"狗日的在兩公裡外設了卡子,至少一個大隊的畜生。"
殘兵們沉默著整隊集結,鋼盔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顧家生注意到程遠的人馬雖然僅剩不到400人,但每挺機槍的槍機都泛著保養良好的油光,迫擊炮的底座深深陷在泥土裡,顯然已經做好固守的準備。
"兄弟們!都聽我說。"
顧家生"唰"地抖開那張血跡斑斑的地圖,鋪在潮濕的灘塗上。幾十個鋼盔立刻圍攏過來,在月光下形成一片起伏的黑色波浪。他沾著血的手指重重戳在等高線的褶皺處:
"一會程遠帶迫擊炮組搶占這個土坡。等我們接敵後,專打他們的機槍陣地。"
夜風突然變得凜冽,吹得地圖嘩啦作響,像垂死之人的最後喘息。顧家生抬頭環視眾人,目光從每張沾滿硝煙的臉上掃過。有人缺了半隻耳朵,傷口還在滲血;有人吊著胳膊,繃帶已經被血浸透。但每雙眼睛都在黑暗裡發亮,像是淬了火的刀鋒。
"其他人跟著我。"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毛瑟槍,槍管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
"從炮彈炸點衝過去。"
子彈"哢嗒"一聲上膛,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讓所有人脊椎一顫。遠處傳來日軍哨卡隱約的喧嘩聲,像惡鬼在黑暗中的竊竊私語。
"狹路相逢——"
顧家生突然提高聲調,聲音撕裂了夜的寂靜。
"勇者勝!"
五百多個嘶啞的嗓音同時低吼,像受傷的狼群在黎明前最後的嗥叫。程遠狠狠捶了下顧家生的肩膀,轉身時鋼盔下的眼睛亮得嚇人。迫擊炮組已經扛著炮管衝向土坡,炮身在月光下拖出長長的陰影。
遠處,日軍的哨卡亮著零星火光,像黑暗中蟄伏的獸瞳,等待著吞噬一切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