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離開城堡大廳,走了快五六十米,艾林才想起來他對精靈住在什麼地方,一無所知。
又匆忙回到城堡大廳,打算詢問薇拉女士。
結果沒等推開門,女孩的抽泣聲,就從門縫裡擠了出來,被獵魔人的敏銳感知捕捉。
已經放在染上銅綠門環上的右手,終究還是沒能用力推開門扉。
儘管他和菲麗芭·艾哈特清清白白,但是昨晚旖旎赤裸,如最柔順絲綢的觸感,卻時不時蕩漾在思維的海洋,令這份清白沒那麼純粹。
何況他問的還是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怕不是會火上澆油。
“反正凱爾莫罕也不大,花點時間總能找到……”
艾林在心裡歎了口氣。
趁著訓練歸來的埃爾尼·克拉爾他們還沒靠近,他以貓學派雙手劍中最標準的潛行姿態,悄然藏入城堡門口的樹蔭,在來人的視野盲區,穿過草叢,灑然而去。
說實話,他還從沒想過貓學派雙手劍的技法會用在這個地方。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住所確實不難找,身負兩個尋蹤技能,總能循著洋甘菊、杉木的獨特清香,再通過紅色的足印,找到她最近去往的地方。
麻煩了點,但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
沒用多久,艾林到了地方。
同樣是塔樓,同樣在三樓,隻是與艾林的屋子,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依附著城堡。
從房間規格來看,雖不知這麼安排的是薇拉女士還是阿瑞斯托大師,但至少在居住方麵確實是最高規格了。
隻是艾林的房間原本是狼學派首席術士的,不知道北側的這個塔樓原本住的是誰?
“這群獵魔人太失禮了,我們已經等了三天,竟然連學派的管理者都見不到!”
踩在最後一階樓梯,艾林敲門的手頓了頓,抱怨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
“他們以為他們是誰?”
“說是結盟?但我們是來保護他們的,竟然對我們這種態度!”
“為什麼莎迪亞女士和賢者這麼看重這群獵魔人?”
顯然,因為首席的身體因素晾了他們幾天,令一向傲慢的精靈相當憤怒。
“行了,佐娃、卡麗雅,”法蘭茜絲卡清泉叮咚般澄澈的聲音,打破了平靜,“彆抱怨了,狼學派的索伊大宗師肯定被什麼事情耽誤了。”
“夏天的凱爾莫罕能有什麼事?”一個女聲憤憤道,“這座城堡裡都沒幾個人,他們分明就是在輕視我們山嶽之民。”
“是的,艾妮德小姐,”另一個女聲應和道,“佐娃說的沒錯,來之前我調查過,狼學派的首席和科德溫的國王關係密切,那個大胃王現在死了,但他肯定還是傾向於科德溫的王族。”
“那是自由精靈的世仇,艾妮德小姐,你可不要被人蒙蔽了!”
被稱為佐娃的女聲毫無間隙地勸道:“要我說,我們必須要小心一點,不能吃這裡的東西,若是今天見不到人,就必須儘快離開。”
“否則,狼學派的獵魔人說不準會將我們作為報酬,交給人類的大貴族或者王族。”
“要我說,艾妮德小姐你就是太冒險了,不該親自前……”
“好了!!!”法蘭茜絲卡語氣憤怒地打斷,“我相信狼學派,他們一向恪守中立,品行值得信賴。”
“一定是索伊大宗師遭遇了什麼難纏的問題,一時間抽不開身。”
“我們耐心等通知就行了,不談這個了,卡麗雅,你過來看看這條蝴蝶吊墜該搭配哪條耳飾?”
“艾妮德小姐搭配什麼都好看,不過您這是要搭配給誰看啊?”卡麗雅情緒轉換的也很快,挪揄道,“怎麼在自由營地,沒見您這麼打扮過自己?”
另一個叫佐娃的女侍衛默契地接道:“能是誰?還不就是那個……”
兩個女侍衛顯然與她關係不錯。
“閉嘴!”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惱羞成怒。
門內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門外的艾林也不敢再讓他們說下去,否則再說到什麼敏感的話題,他就不好再敲門了。
“咚~咚~咚~”
木門被敲響,房間裡的笑聲戛然而止。
“誰?”叫佐娃的女侍衛高喊。
“狼學派的艾林,”艾林回道,“來商議簽訂盟……”
話音未落。
房間裡頓時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撞擊聲和痛呼。
似乎是椅子摔在地上之前,磕到了那個叫卡麗雅的女精靈。
“來了,艾林!”法蘭茜絲卡·芬達貝語氣慌亂地喊道。
隨後就是一陣聽不清內容的絮語,與至少十分鐘的等待。
十分鐘後。
“吱呀~”
木門被緩緩打開,熟悉的洋甘菊和杉木的清新香氣,撲鼻而來。
這是一間與艾林的房間,差不多的類圓形的大房間,用木質的屏風隔絕視線,叫人看不見內裡的模樣。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此刻正站在屏風前,還是那身灰綠色鑲有黃邊的裙子,隻是吊墜換成了拇指大小,以藍寶石為主體,閃耀的鑽石嵌在白銀構築的纖長雙翼。
如世間最美的蝶,伏於冬日純白的積雪。
有一種將死方生的獨特美感。
這就是那個蝴蝶吊墜……艾林心想,然後視線下意識抬升到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耳朵上。
耳垂空空如也,應是還沒有挑選好耳飾。
不過似乎感應到了他的視線,嫩白的耳垂霎時間染上了玫紅。
“咳咳~”
旁邊的一個女侍從咳嗽了兩聲。
“抱歉,”艾林回神,連忙道歉道,“我不是有意偷聽的,隻是恰好……”
“不用說了,”法蘭茜絲卡強作鎮定地擺擺手,但粉色雲霞已將蝴蝶低伏的白雪染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先說正事吧,盟約?”
艾林的眼神隱晦地看了眼兩個女侍從,誠懇地解釋道:“索伊首席確實不是有意慢待三位,而是他現在正處在某種狀態,不太方便見人。”
“我們理解,”法蘭茜絲卡點點頭,立刻就認同了他的說法,隨後狀似頭疼道,“可盟約上的簽名,山嶽之民隻認索伊大宗師的,不過我們可以在凱爾莫罕多等一段時間。”
“那倒是不用,”艾林搖搖頭,“今晚首席就能簽署盟約,不過盟約的簽署隻能是你一個去……”
“不行!”
“今晚?這麼快!”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兩個女侍從的聲音,打斷了艾林。
不過艾林卻和兩個女侍從,同時目光古怪地看向了法蘭茜絲卡·芬達貝。
“我……我……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凱爾莫罕等索伊大宗師,不著急。”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慌亂地解釋。
艾林就當沒聽出來她的語意,解釋道:“首席的狀態很難說什麼時候,可能今年冬天到了都不一定能恢複正常。”
“等是等不來的。”
兩個女侍從皺著眉,將法蘭茜絲卡·芬達貝隱隱擋在身後,警惕地看著他:“為什麼非要一個去?”
“你們狼學派……”
“我會去!”法蘭茜絲卡·芬達貝走出一步,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今晚什麼時間?”
“艾妮德!”
“公主殿下!”
佐娃、卡麗雅激動地勸阻。
“好了!”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擺擺手,打斷兩個女侍從,然後用那雙比殺手湖還清澈的蔚藍大眼睛凝視著艾林,堅定道:
“我相信他。”
被佐娃和卡麗雅怒視的艾林,沉默了幾秒,沉聲道:“太陽落山,用完晚餐,我會來接你。”
聽到是艾林來接,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眼睛一下子就變大了,然後笑意盈盈地點點頭:
“嗯,我會準時到城堡大廳。”
任務簡單得連艾林都沒想到會這麼簡單,他當然也沒覺得最終會被拒絕,但至少也需要花費個二三十分鐘,說服法蘭茜絲卡身邊的兩個女侍從。
沒想到邀請一說出口,就被法蘭茜絲卡力排眾議地答應了下來。
想好的那麼多說辭,一下子都沒了用處。
而且約定好的巡遊凱爾莫罕,說什麼也不可能在這個情況下,在今天下午進行。
於是。
艾林想了想後,也隻能乾巴巴地告彆。
“啪~”
木門幾乎剛一關閉,房間內就傳來了大聲的“勸誡”,當然更合適的描述是爭吵。
“艾妮德小姐,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誰知道狼學派會安排什麼等著,說不準你見到的不是那個索伊,而是某個人類的貴族。”
“你忘了德拉肯伯格了?你忘了有多少精靈就是這樣被打著愛情的名義騙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佐娃和卡麗雅兩個女侍從的聲音隔著門也非常清晰,明顯是故意讓他聽到的。
但艾林沒覺得有什麼問題,設身處地地換做是他,他也不可能就這樣放手,讓法蘭茜絲卡去單獨在彆人的地盤,去見一個三天了都沒露麵的危險人士。
“不是愛情!艾林也不是騙子!”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聲音,壓低著卻難掩極致的羞惱,“你們彆瞎說!”
再然後就是一連串的爭吵和勸說。
“誒~”
艾林沒再聽下去,幽幽地歎了口氣後,沿著幽深黑暗的回廊往下。
感情債似乎欠得越來越多了。
……
“陶森特”的小木屋。
薇拉的聲音被虛空囁嚅吞沒後,小木屋內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木床上的血泊中,雙手雙腳都被鎖鏈捆覆住的索伊,雙膝跪在床板上,低著頭,似乎沉睡過去,又或者直接昏死。
不過薇拉知道他醒著,紅龍殘魂的折磨,不會讓他休息哪怕一秒鐘。
靈魂燒灼的疼痛下,沒有任何人可以睡著,那是不用體驗,光憑想象便能令人不寒而栗的痛苦。
他隻是需要一些時間,讓隔絕於身體的殘破魂靈,下降到更加殘破的軀殼中。
“嗬~嗬~”
索伊的喉嚨傳來溺水的異響。
“嘩~嘩~嘩~”
鎖鏈的顫抖聲中,他吐了一口黑紅帶塊的血水,吐在了床邊的地上。
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還有帶著些許腐爛的焦臭。
薇拉目視著這一幕,不忍地閉上眼睛,熟練地揮了揮手。
木屋裡的猙獰血漬和空氣中的腥臭,瞬間消失。
顯然。
她對這一幕,已經習慣了,習慣到不想這麼習慣。
索伊吃力地緩緩抬頭,灰色貓瞳裡滿是猩紅的血絲,不過卻並不猙獰,反而因其內承載的歉意,顯得溫柔、淒厲又悲涼。
“抱歉,我堅持不了多久了。”他輕聲歎了口氣,歎息中的靈魂似乎已疲憊不堪。
薇拉沒有睜開雙眼,嗓音沙啞:“說好的為我們的孩子擦淨座位、添上扶手、穩固椅腿、再繡一些花紋、雕刻一些紋理彰顯榮耀和威嚴呢?”
“抱歉,做不到了。”
“葡萄園我已經買好了,就在桑司雷多河畔,我們種葡萄、釀酒、參加比賽……”
“抱歉……”
“你除了抱歉,就沒有其他話了嗎?”
“……抱歉。”
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
薇拉睜開眼,凝視著靈魂和身體具已殘破不堪的男人。
她並不打算拿出羅尼·狄金森的偉業容器,因為無用,這是艾達·艾敏和她剛剛不用仔細研究便能下定的結論。
至少對現在的索伊無用,因為他撐不到兩人實驗出結果的時候了。
艾林口中托馬斯·莫呂的二次突變,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可是……
除了托馬斯·莫呂,艾林“看”到的也不多。
誰能肯定那所謂的二次突變,就能對索伊有效呢?
與其給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不如什麼都不說,或許他還能堅持得長久一點,或許還有希望,還有……奇跡……
奇跡之子啊……
“薇……”索伊的聲音打斷了她遊移不定的神思,“人已經快死了,就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提。”
“愛啊恨的,這時候都來不及了……”
“艾林的父母十四年前就死了,他現在是一個獵魔人,無父無母的獵魔人,不要再讓他回想起失去的痛苦了。”
“我們都知道,那並不好受……”
薇拉鼻子發酸,眼眶微紅,強忍著情緒,道:“他總會知道的。”
“但錯過的,就是錯過了,回不了頭,也無法重來。”
“索伊,哪一個更痛苦?”
索伊張了張嘴,卻被薇拉轉身的動作打斷。
“至少現在告訴他,還能讓他一劍殺了你出口惡氣。”
索伊無奈地笑了笑:“為什麼殺的不是你?”
“因為我還有用,”薇拉回答得認真道,“我還要保護他,我還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像個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看著他帶著孩子,在葡萄園裡種葡萄、釀酒、參加比賽……”
她打開了房間門,輕聲道:
“就在今晚,索伊·亨利葉塔,你做好準備。”
“啪~”
木門輕輕撞在門框上,女術士頭也不回。
“娶妻生子啊……”
小小的木屋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似是期待,又更像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