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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煎鋪的銅鈴在晨光裡晃出細碎的響,沈傑握著那把繡球花銅匙的手心沁出薄汗。穿粉裙的女孩已經轉過身,櫥窗玻璃映出她半張側臉,睫毛上沾著的露水像季敏當年在海寧佛塔前,睫毛膏暈開的銀星。
“我叫阿敏。”女孩指尖劃過玻璃上的霧氣,畫出個歪歪扭扭的月亮,“你呢?”
沈傑喉結滾了滾,銅匙的棱角在掌心掐出紅痕。這三個字像道符,貼在他天靈蓋上,燙得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天—— 季敏在鯨市南站的人群裡回頭,雨水打濕她的劉海,喊他名字的聲音被列車鳴笛撕碎,像片被揉爛的信紙。
“沈傑。”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裡裹著生煎的焦香,還有點說不清的顫。
阿敏突然笑了,轉身時發梢掃過他手背,癢得像槐樹葉擦過皮膚。“跟我來。”她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巷子裡跑,銀手鏈在晨光裡甩出碎光,鏈節碰撞的脆響裡,竟混著海寧佛塔門軸的吱呀聲。
巷子深處藏著座爬滿爬山虎的老宅院,朱漆大門上的銅環纏著鏽,叩上去時發出“咚”的悶響,像敲在空心的槐樹乾上。阿敏從發間摸出枚銀簪,簪頭是片楓葉形狀,插進鎖孔轉了三圈,門軸“哢噠”轉動的瞬間,沈傑聞到股熟悉的氣味——是雲南雨季的潮濕,混著季敏發間的茉莉香,還有吞鯨市醫院消毒水的冷冽,三種氣息纏成繩,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院內的青石板縫裡長滿了苔蘚,正中央立著棵兩人合抱的老槐樹,樹乾上掛著麵青銅鏡,鏡麵蒙著層綠鏽,像結了層薄冰。阿敏走到鏡前,指尖在鏽跡上一抹,綠鏽簌簌落下,露出鏡背的紋路——竟是張完整的地圖,上麵用朱砂標著三個點:海寧東山、金陵藥科大學、吞鯨市福利院。
“這鏡子叫‘輪回’。”阿敏的指尖點在海寧的位置,鏡麵突然泛起水波,映出季敏趴在山頂岩石上的樣子,遠處的海寧城像打翻的調色盤,“你看,這裡藏著你的第一滴淚。”
沈傑湊近鏡麵,看到季敏回頭時,他落在她發頂的淚珠正滾進岩縫,在苔蘚裡暈開個小小的濕痕。那瞬間的觸感突然炸開——是他在湘菜館吻她時,她睫毛掃過他眼瞼的微癢;是在高鐵上,她靠在他肩頭的重量;是在西山公園,他背著她時,她咬在他脖子上的輕痛。
“第二滴在這兒。”阿敏的指尖滑向金陵,鏡中浮現出藥科大學那個沒有樓梯的講台,黃思穎舉著香樟葉的手停在半空,沈傑正踩在她課桌上,皮鞋跟磕出的聲響震得粉筆灰簌簌落下,“你摔下來的時候,眼淚砸在講台上,滲進了木紋裡。”
沈傑的指腹撫過鏡麵,冰涼的觸感裡浮出段被遺忘的記憶——那天他從講台上摔下來,肘部撞在台階上,黃思穎遞來的創可貼帶著茉莉香,他抬頭時,正看到她校服領口彆著枚楓葉銀簪,和阿敏頭上的一模一樣。
“第三滴……”阿敏的指尖懸在吞鯨市福利院的位置,鏡麵突然蒙上白霧,“在你不敢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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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傑猛地後退,後腰撞在槐樹乾上,樹皮的裂紋硌進皮肉,像被青銅符牌的鋸齒劃過。他想起在醫院後巷,笑雯用飯卡撬開的消防通道,門後的黑暗裡,似乎也藏著這樣一棵老槐樹,根須在陰影裡蠕動,像無數隻攥緊的手。
“想知道這樹的名字嗎?”阿敏繞到槐樹後,那裡的樹乾被掏空,露出個黑黢黢的樹洞,洞口的形狀正好能塞進那把繡球花銅匙,“它叫三途槐,每片葉子都記著個人的執念。”
沈傑盯著樹洞,突然想起那段滲血的槐樹根,想起生煎鋪老頭渾濁的眼,想起黃思穎說“上來了就再也下不去”時的語氣。銅匙在掌心發燙,燙得他想起季敏在海寧說的“風太用力會把我吹跑”,原來不是風會吹跑她,是他自己攥得太緊,把她捏成了碎片,撒在了不同的時光裡。
“不敢試嗎?”阿敏的聲音帶著薄荷糖的甜,像季敏咬他耳垂時的氣息,“就像你不敢承認,在蓮花路站等七班列車的不是季敏,是你自己。”
銅匙插進樹洞的瞬間,整棵槐樹劇烈震顫,樹葉嘩嘩作響,像無數人在同時低語。沈傑的眼前炸開白光,等他看清時,發現自己正站在海寧東山的環山路,繡球花叢擠擠挨挨,季敏穿著粉色連衣裙,正踮腳咬他的耳垂,溫熱的呼吸混著薄荷糖的甜:“沈傑,你說這花像不像我鼓起的腮幫?”
他伸手去抱她,指尖卻穿過了她的肩膀,觸到片冰涼的虛空。季敏的身影漸漸透明,化作隻蝴蝶,停在他手背上,翅膀上的紋路竟和青銅鏡的地圖一模一樣。
“第一世,你說要摘月亮給我。”蝴蝶的翅膀扇動著,聲音裡裹著山風,“可你不知道,我要的不是月亮,是你抬頭時眼裡的光。”
白光再閃,沈傑站在了藥科大學的教室。講台上的他正踩著黃思穎的課桌往上爬,皮鞋跟磕在木桌上,發出“咚咚”的響。黃思穎坐在下麵,舉著片香樟葉,葉片上的露珠墜落在課本上,暈開“季敏”兩個字。
“第二世,你說要永遠陪著我。”黃思穎的聲音突然變成季敏的,帶著哭腔,“可你把論文看得比我重,把承諾熬成了朋友圈的屏蔽名單。”
沈傑想去抓她的手,卻發現自己正穿過教室的牆壁,落在吞鯨市醫院的急診室。笑雯舉著注射器朝他走來,針尖的寒光裡,映出他趴在手術台上的樣子,手腕上的勒痕還在滲血,像條細細的紅蛇。
“第三世,你說要忘了我。”笑雯摘下口罩,露出季敏的臉,眼睛裡盛著消毒水的冷,“可你把所有的我,都變成了彆人的樣子。”
三幅畫麵在眼前重疊,像被揉皺的照片。沈傑突然蹲下身,捂住臉,指縫間漏出的嗚咽混著槐樹的低語,像在海寧山頂沒說出口的“對不起”,像在高鐵上沒敢吻下去的晚安,像在金陵大學火光裡沒抓住的白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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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不是用來忘的。”阿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沈傑抬頭,看到她正站在槐花簌簌落下的光暈裡,手裡舉著麵青銅鏡,鏡中映出三個他:一個在海寧摘月亮,一個在金陵爬講台,一個在吞鯨市躲進消防通道,“是用來認的。”
鏡麵突然裂開,碎片落了滿地,每片碎片裡都躺著個季敏:在海寧咬他耳垂的,在金陵搶他藕片的,在吞鯨市給他泡醋飲的……她們的眼睛裡都盛著同一片光,像海寧山頂的琥珀,像蓮花路站的晨光,像此刻落在他手背上的槐花瓣。
“你看,”阿敏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遞到他麵前,“她們從來都沒離開過,隻是你把自己分成了三段,每段都藏著個不敢麵對的自己。”
沈傑接過鏡片,冰涼的玻璃貼著掌心,映出張陌生的臉——眼窩不再深陷,胡茬消失了,眼裡的光像被擦拭過的銅鏡,亮得能照見槐花的影子。他突然想起在生煎鋪,阿敏畫在玻璃上的月亮,原來不是季敏要月亮,是他自己總在抬頭找月亮,卻忘了低頭看看身邊的人。
“該走了。”阿敏把那把繡球花銅匙插進他手心,“三途槐的根,已經纏不住你的腳了。”
沈傑走出宅院時,晨光正好漫過巷口的青石板,生煎鋪的香氣飄過來,混著槐花的甜。阿敏站在門內,朝他揮手,粉色的連衣裙在風裡飄動,像隻停在枝頭的蝶。“對了,”她突然喊住他,聲音清亮得像銅鈴,“記得多放醋,我還在生煎鋪等你。”
沈傑握著銅匙,站在巷口回頭,宅院的大門已經關上,朱漆上的銅環在晨光裡閃著光,像季敏笑起來的眼睛。他低頭看掌心的銅匙,繡球花的紋路裡,似乎藏著片小小的槐樹葉,葉脈清晰,像張被熨平的地圖,指著來時的路,也指著該去的地方。
風從街對麵吹過來,帶著生煎的焦香,吻過他指縫時,沈傑突然笑了。他知道,那些被打碎的時光,那些藏在不同麵孔裡的季敏,那些不敢承認的執念,其實都在這把銅匙裡,在這陣風裡,在每個清晨的生煎香氣裡,等著他用餘生,慢慢拚回去。
他邁開腳步往生煎鋪走,皮鞋踩在晨光裡,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終於舒展的鎖鏈。銅匙在口袋裡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像在說:彆找了,我就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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