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湯姆知道,詹姆斯·雪萊為什麼不到現場去。
不到小姐身邊,不看著她開出那一槍。
因為詹姆斯·雪萊心裡也有猜測了——他恐懼自己無法控製住表情,恐懼他那無法控製的表情被小姐看出端倪,恐懼被看出端倪的小姐質問,恐懼她毫不留情地講出:
‘我們本就沒有血緣呀,雪萊先生。這下子倒好,您背地裡偷偷乾這些事做什麼呢?隻要一句話,我不就離開了嗎?’
這不是蘿絲講話的風格。
卻不耽誤有人會這樣恐懼。
——詹姆斯·雪萊很認真地告訴湯姆,他一點都沒有所謂的‘恐懼’。
“我擔心莉莉安承受不住打擊,湯姆。你知道,她隻是個孩子,以往的生活不怎麼好——雪萊家給了她那麼多快活的日子,倘若被她發現我們調查這些…”
停頓。
“恐怕要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了。”
恐怕整夜整夜睡不著的是您吧。
老管家想。
宅子裡發生什麼都瞞不過他。
詹姆斯·雪萊最近可對生意不感興趣,成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總不能是照這麵小鏡子吧?
“唉…”
老雪萊又歎起氣,終於做了決定,把槍前推了推。
人總要知道真相。
老管家會意躬身,雙手握住奇物,托了起來。
“那麼,我會讓小姐到靶場去——先生,恕我冒失,假如——”
“假如這玩意開不了火,就代表威廉找了個傻瓜做鑒定人,”老雪萊垂眸沉聲,粗野得仿佛讓湯姆看見了年輕時的主人:“…找了個傻瓜做鑒定人,還要我說什麼?看在兩隻奇物的份上…”
這個決定多麼艱難啊…
老爺。
老湯姆卻勾了勾嘴角,緩步退出了書房。
於是。
歡天喜地的姑娘真以為自己‘搶’來了一把槍。
可恨的大人。
老東西們。
這些哪怕騎著耍被孩子發現時都要鎮定自若說‘我給你的母親治病呢’的大人,嘴裡總能隨時隨地生出騙人的謊言——哪怕孩子在門外高聲質疑說‘您可不是醫生啊’。
房間裡的母親也會斷斷續續的幫腔:‘你…父親…年輕時做過一陣醫生的’。
可恨的大人。
蘿絲舉著槍越快活,老湯姆就越心驚肉跳——她每一步落地又跳起來,毫無禮節和教養的跳躍,都讓老管家那顆乾癟的心臟一陣忐忑。
他們都得緘口不言。
對這個‘秘密’。
永永遠遠保守住。
否則…
以小姐的性格。
恐怕有地方要著火了。
“你今天不對勁,湯姆。”
蘿絲瞥了眼跟在身後,沉默不語的管家。
“小姐?”
“平日裡,你可要嘮叨我什麼‘走路要怎麼怎麼樣’——還要說安娜沒有服侍好我…你妻子最近真生了三個孩子?”
老湯姆笑:“我是為您高興…”
蘿絲可不信。
“一定有什麼瞞著我。”
“可沒有,小姐。您…”老湯姆頓了頓:“我可沒有對您撒過謊。”
“這話本來就是謊言——我倒不介意謊言。身邊有個撒謊大王,誰還能不適應呢?”少女想起那個金眼兒討厭鬼,美滋滋呸了一句:“他可把謊話當水喝…”
恐怕他才是您的水,一天不喝就要渴死。
但凡提到羅蘭,他這小姐就變得‘荒唐’起來——誰往壁爐裡扔柴禾了?她的小姐就像被喚醒的火焰,燒著名叫‘羅蘭·柯林斯’的薪柴,用他來蔓延自己的熱烈。
燒死他吧。
喧囂之女。
燒死這個生性下流、招惹他小姐的混賬男人吧!
老湯姆惡意滿滿地想著,可又恐懼女神真聽見了他的禱告,降下金漿烈火,燒了羅蘭·柯林斯的靈魂——那樣,他的小姐就要整日以淚洗麵,再也快活不起來了…
至於說,女神為什麼會聽見他的禱告。
誰知道呢。
神也總有打盹的時候,祂們總也要好奇信徒們整天琢磨什麼…吧?
畢竟神靈是有教養的,是等到信徒禱告時才款款降臨,聽上那麼幾耳朵——可不像某一些想法如女士衣櫥裡繁多的、留著厭倦扔了又思念的長裙似的作者,非要把自己那些既不真實、又不可靠的想法擅自扔到讀著長句罵娘的閱讀者麵前,像個卷毛狗一樣搖晃腦袋,扮可愛,從字裡行間鑽出來蹭他們的臉。
總之,總而言之。
在老湯姆惶恐又紛亂的思緒中。
靶場到了。
這裡應該是靶場,後來被拆除,由詹姆斯·雪萊決定建造一幢專門給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的‘莊園中的小莊園’——可惜決定下的太早,毒箭一事後,這裡又重新被推成了一片廢墟。
還沒來得及再次成型。
“等這件事過去,小姐,我就找一批倫敦最好的藝術家和建築家,給您設計一座小白金漢宮來…”
蘿絲沒有注意到老湯姆話語中流露的對維多利亞的蔑視。
她注意到了‘這件事’。
“什麼‘這件事’?”
老湯姆一愣,忙找補:“我是說,瘟疫的事情,小姐。現在哪還能輕易把人招來莊園裡?一旦仆人染了病,老爺和您都要有危險…”
蘿絲狐疑的視線在他身上兜了幾圈。
掂量著手裡花紋漂亮的火槍。
“好吧。”
她說。
“我就在這兒——”她舉起槍,作勢瞄了幾次,伸手管湯姆要子彈。
管家就等著她要子彈呢。
“我叫仆人去拿了…怎麼回事?”湯姆擰著眉頭,不理會蘿絲,邁著小碎步飛快消失在植好的樹牆後。
想想也是可笑。
他和雪萊的歲數,加起來快要有十個莉莉安大了。
卻像個沒見識的年輕人一樣膽小。
在一旁盯著,能出什麼問題?
莉莉安又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女兒——他壓根和這件事無關,對不對?
背著手蹣跚的老管家思前想後。
腳跟在石板上敲了敲。
一旁修剪灌木的男人見了他停下,忙放下剪刀,彎著腰上前:“…日安,湯姆先生。”
新來的園丁?
老湯姆一時恍惚,記不清這人的臉——他最近太忙,不可能事事躬親…
“園丁?”
男仆聽了這話,稍帶促狹地攤開手,領著老管家的視線往自己身上瞧:園丁的湖藍色雙肩服,個個口袋裡要麼塞著大小不一的剪刀、尺子,要麼就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噴劑。
“也許教您說準了,湯姆先生。”
他開了個玩笑。
這個年紀的男孩都不著調。
老湯姆皺了皺眉頭,思來想去,從口袋裡抓出一把染了血汙的子彈。
“…先生?”
園丁看見了,卻不敢接。
“去靶場,交給小姐。”
“先生——”
老管家不給他再問的機會,把子彈倒進園丁上衣的口袋裡,背著手蹣跚進了左側的小石徑。
年輕園丁意味不明地注視著那道背影,直至他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抬手按了按胸口的織袋。
子彈嘩啦作響。
“…莉莉安·雪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