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凰十四年。
禦史大夫顧池一口氣請了兩年年假。
沈棠:“不是,你怎麼敢的?”
顧池掰著手指:“主上曾說上六休一。”
不是工作六天休息一天,而是任職滿六年帶薪休一年。改元頭幾年一直人手緊缺、政務繁忙,這個年假就積攢著沒休。如今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了,顧池決定連休兩年爽一把。
“……上六休一也沒讓你連休兩年啊!”
除了地方官員定時調動、京官外官互相輪崗,【上六休一】也是一種側麵補充,借由休年假的福利讓久任官員暫時遠離官場。休假期間,其職位保留,工作暫時由副手接替。
聰明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要是休假期間,接替的副手乾得太好了,或者期間又有新人橫空出世,極有可能等自己銷假回崗之時,原先的權力已經被其他人瓜分掉一部分。彼此之間的競爭關係會更強。
饒是百官不樂意也不得不同意。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萬幸這個【上六休一】有一定靈活性,可以分著休息。若不是這般,大批官員在同一段時間休年假,王庭還要不要運轉了?嗬嗬嗬,其實這個提議剛出來的時候就有反對官員私下鼓動同窗同鄉同年以及朋友圈其他人脈,約好一起休年假,希望倒逼主上收回成命。
結果嘛——
全被主上逐個擊破了。
百官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他們不會將這一年年假一口氣休完,這樣空窗期太久了。一般都是分成兩個半年,穿插在六年任期之中。顧池作為禦史台一把手,職務特殊,他的年假可以打散,穿插到正常任期之中,天數夠就行。他倒好,一口氣將兩個任期的年假一塊兒休了,這可是整兩年!
沈棠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顧池忙撤步後退:“主上彆多想。”
“哼?”
“這不是少玄……”
沈棠:“……”
白素宿衛任滿已外放,期間不得歸還。顧池因為這個理由顛顛兒跟她請兩年的年假?
沈棠幽幽道:“你心裡沒我了?君臣七年之癢……啊不,二三十年之癢終於來了?”
顧池:“……主上,你正常點,我怕。”
沈棠禦案哐哐作響:“你怕我就不怕?你這禦史大夫一口氣休兩年,王庭這幫百官就跟孫猴子脫了緊箍咒一樣,能將天捅穿!”
顧池可是禦史台的台柱子啊!
更是震懾百官的定海神針。
他要是拍拍屁股去休假,回頭崔孝再罷工一段時間,沈棠不敢想這兩年會有多少官員鬆懈怠慢。顧池:“那不是正好?這幫人如此沒有定力,待臣銷假回來,正好換一批。”
有些問題也不是【久任則遷】能解決的。
一個有活力的政權需要源源不斷的新鮮麵孔、新鮮血液,雖說現在擔憂這些還早,但未雨綢繆總不會錯。正好也有正當理由敲打一下中途走神的官員,讓他們繃緊敏感神經。
沈棠:“你以為換人這麼簡單?”
她也得有足夠的備選能換才行啊。
“臣不管,主上就批了這份年假吧~”
沈棠:“……”
她懷疑這都是因果報應啊。
自己明明都已經渡劫成功了,為什麼還要被這幫坑主公的臣僚壓榨?她閉上眼,選擇眼不見為淨,奈何顧池這廝太不要臉。當著一眾內侍宮娥的麵夾起了嗓子,一個字兒能打上十八個彎兒,每個彎兒還帶著蕩漾的弧度,聽得人雞皮疙瘩都炸開,聽得沈棠犯惡心。
她無奈:“行行行,回去等消息!”
雖未正麵回應,但顧池知道事情妥了。
他早兩天就安排好了一應事宜,將禦史台中事物詳細交代給兩位禦史中丞——自從康國統一四方大陸,禦史台監察事務可不是翻了一倍,監察範圍也大了,原先的額員根本不夠用,那隻能擴員,禦史中丞也增至兩人,分彆為左中丞與右中丞,也就是崔孝與田錯。
田錯去歲致仕歸鄉,頤養天年。
不提魏樓幾個特殊老登,田錯是朝中年紀最大的臣子,一生經曆三朝,早年跟隨辛國國主在西北南征北戰,為辛國鞍前馬後,之後短暫捏著鼻子忍了鄭喬的庚國,沒幾天好日子被發配流放,險些身死。短暫歸隱幾年,又被請出山在康國繼續任職老本行,一乾也乾了三十來年。以文心文士的壽命來說,田錯其實還在奮鬥的年紀,隻是有些事情得體麵。
倒不是說他晚節不保。
隻是一大家子人一旦多了,心思也多了。
子孫年紀小,心氣卻高。
自詡為天縱奇才而不得重用,自然會希望祖輩在朝中提攜自己一把,給自己行方便。
跟田錯不是一條心,再加上腦子進水走點歪路,被人攻訐的黑料不就來了麼?顧池為了他名聲,沒將此事鬨大,隻是將奏折呈遞給了主上,讓她決定。田錯與主上詳談數時辰,麵無表情出宮,沒幾日主動提出致仕歸鄉。
主上也照著習俗數次挽留。
田錯都堅定表示要走。
最後也有個體麵的退場,帶著子子孫孫歸鄉過日子。他準備沉澱個幾年,好好磨一磨這些子孫的性格——遠離官場中心,受到的蠱惑便就小了,見性明心的成功率自然大了。
過個幾年,風波平息。
若田錯願意,他也還能複仕。
新提拔上來的右中丞也算是禦史台一朵奇葩,因為他剛正不阿到連祈元良都不怕,這二十多年參了祈善不知多少本。左中丞崔孝常年在外巡察,不過今年在京,這也是顧池敢一口氣休兩年年假的底氣——崔孝在禦史台,禦史台的業績就有保障,顧池也能放心了。
崔孝掀了掀眼皮,指著外頭道:“滾!”
顧池道:“彆生氣嘛。”
其實讓他卸任禦史大夫,讓崔孝頂上,他也沒有任何怨言的。他也巴不得之後幾年在外巡察,而不是一把年紀還談異地戀。崔孝根本不鳥他,手中刀扇一下一下敲打著手心。
跟他共事多年的顧池嗅出危險氣息。
他幾乎踩著下值的點下班。
剛回家,家中仆從也收拾好行囊。
他迫不及待翻身上馬,要趕在王都城門下鑰之前出城:“明天,年假的批複應該能送到府上了,記得命人郵寄過來,我先走一步!”
一人一馬,飛馳出城。
出了城門上了官道,顧池終於不用壓著速度,駿馬背著他馳騁如風,目光兩旁樹木飛速向後倒去。第二日,看家的管事果真收到年假批複,可——他看著手中任職文書傻眼。
休年假也不妨礙顧池給沈棠做點活。
“家長,你走早了啊!”
他急得跺腳,忙命人去追趕。
“郵件,要加急,能空運最好!”
空運的速度自然比顧池一人一馬一包裹快得多,正主還沒到呢,郵件已經完整無缺送到了白素手中。白素外放東北,日常除了練兵、處理地方軍務、修煉、養女兒,便是扮作尋常遊俠裝扮出沒市井。東北大陸人丁稀少,因著亂世留下的遺毒,各地風氣不算太好。
治安方麵跟康國其他地區更是沒得比。
女子境遇也更為困苦。
白素向主上打了特殊申請,在此地重新招募組建一個女兵為主的折衝府,混跡市井也是為了能更好物色人選。一兩個月下來,大致有了想法,順手解決了兩樁黑惡械鬥事件。
說白了就是一家強搶另一家女兒。
械鬥規模,三百餘人。
各家在開戰之前還選了“生死簽”。
白素聽了隻想發笑:“王庭尚且沒有權利讓一個毫無錯處的人去死,爾等一大家子關起門商量商量就選出替死鬼了?實在是愚昧不堪!康國成立的時候,都沒通知爾等嗎?”
眾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各地多惡霸,官府也苦他們久矣。
越是了解,白素越是要蹙眉。
養女嶽珂道:“本以為天下安定,天下黎庶便會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未曾想——”
白素:“都不是一批人,不必感慨。”
嶽珂望向她,白素軟下眼神:“天下大多黎庶都是弱勢之人,弱勢之人更需秩序保證他們的安定,所以他們會渴盼珍惜和平。而這些惡霸惡紳在亂世也過得不錯,甚至過得比如今更好。他們手中的一切本就不是靠著維持秩序得來的,而是靠著破壞秩序攫取的。”
嶽珂聞言,恍然大悟。
白素撫著她發絲:“去做作業。”
她此番外放,嶽珂應該留在凰廷跟顧池。
不過嶽珂覺得假期還漫長,想跟著白素一起出門走走看看,待快開學了再回去。白素對這個養女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視若己出。
嶽珂臉上表情一僵:“可是阿娘……”
白素屈指輕彈她的眉心。
“你是又想留到最後三天生死時速?”
也不知這些學生怎麼就得了統一的毛病,寒假暑假作業都不知道規劃一下,每次都是瘋玩一整個假期,到臨近開學三天甚至是一天,再火急火燎、鬼吼鬼叫著後悔沒寫作業。
每次臨近開學,各家府上都是鬼哭狼嚎。
早乾嘛去了?
白素起初不理解。
直到她也養了個義女。
她發現義女也有這問題,顧池管它叫拖延症,也是一種病。既然是病,白素自然要將其“治愈”。用什麼手段那就彆管,反正有效。
嶽珂:“嗚嗚嗚——阿娘——”
白素道:“撒嬌是沒用的。”
嶽珂:“……”
母女二人回家,一道勁風倏忽從嶽珂身邊擦過,隱晦而淩厲的白光貼著她手腕襲來。
嶽珂一時反應不過來。
待她回過神,一把匕首已經被踢飛。
小賊的手腕被一把劍釘在了地上,白素眸色閃過淩厲——嶽珂怎麼說也是她與顧池的養女,在京中屬於名門之女,哪怕他們不喜奢華,卻也不會強求孩子也跟著素麵朝天,因此孩子手腕也有穿金戴玉。這賊子仗著身法了得不易被抓,竟然用匕首砍人手腕奪財寶!
白素自然震怒。
“你這小賊——這下落我手中了!”
她最近忙著掃黑除惡,認認真真做功課,自然知道附近州郡有惡賊流竄,專門挑著落單在外、身有薄財的弱者下手。耳環戴耳朵上就強行拽奪,也不管人耳垂如何撕裂,戒指戴在手指上就直接用快刀剁指,手鐲戴手腕上就直接強搶,甚至光天化日之下砍人手臂。
盜亦有道,似這般挑著老弱下手且手段殘忍的,白素不屑,卻也強忍著沒直接殺人。
“扭送官府去!”
小賊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失手的一天,立馬一個滑軌求饒:“還請俠士饒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您。還請俠士看在小人手中並無人命,且行事有苦衷的份上饒一命。”
“你有苦衷?”
小賊聽到這裡心中大喜。
忙道:“小人劫富濟貧也是為了養活一院無辜老小,若是俠士不信,可隨小人來。”
白素氣笑:“劫富濟貧是這麼劫的?”
小賊立刻聲淚俱下。
奇的是,他這麼一哭,居然有行人幫忙說話,證明此人所言非虛。原來,這名小賊是本地人士,誰也不知道他出去混什麼了,隻知道他每年都會帶回來不少的銀錢接濟鄉裡。
不少人受過他一些好處。
他即便是盜匪,也是俠盜啊。
白素臉色愈發不好看。
她可不是會被外人隨意裹挾的人。
“你們再敢說一句,我讓他斃命當場!”
小賊被嚇得噤聲,路人也被白素殺氣震懾倒退,哪裡還敢為了那點雞毛蒜皮的好處替小賊說話?小賊人頭落地,顧池才匆匆趕來。
牽馬找過來,聽了一路白素這些日子的雷厲手段,民間上下無不發怵,畏之如鬼魅。
顧池聽了一路心聲,氣笑了。
“少玄是得罪了哪路小鬼?”
白素不意外顧池會趕來,畢竟空運來的郵件已經在她手中存放好些天了。她道:“不過是殺了個惡賊,這惡賊也是有意思,故意從不義之財裡麵抽出一點兒油水養著一院子的老小,一旦被人抓住便說自己隻是劫富濟貧,屬於俠義之舉,官府應該對自己輕判……”
被搶奪之人隻是受傷,沒有死。
名聲經營得好,關鍵時刻真有作用。
本地惡紳聽聞他的消息,甚至要跟他結拜當兄弟,在這一片地方罩著他。白素處理完這些事情,氣都沒力氣了。果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而人多了什麼奇葩都冒出來了。
顧池很震驚:“民間那些嚼口舌的,有不少是被故意收買的,意圖壞你的名聲……”
不是,這幫人怎麼敢的?
難道是覺得白素從京官變外官是失勢了?
白素托腮:“民間以為皇帝是拿金鋤頭下地乾活的,而我是給皇帝拿金鋤頭的人。”
狗腿子有什麼好怕的?
顧池瞠目:“此地民風,當真特殊。”
白素岔開話題:“你怎麼跑過來了?”
顧池道:“該休休假。”
白素白了他一眼。
“你是拿我當請假幌子?”
她與顧池相識這麼多年,要說二人感情不深是騙人的,但要說感情深厚到膩膩乎乎離不開誰,她實在無法昧著良心承認。說她外放,二人異地,可顧池一年到頭不是沒正常假期,有空見一麵又不是多難,隻要有心都能辦到。
顧池這廝不老實,沒說實話。
他訕訕地道:“怎麼能說拿你當幌子?確實是該休休假了,隻是不光是我休,當年一眾元從也該動一動了,哪怕隻是做做樣子呢。”
白素“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顧池伸了個懶腰:“久任則遷啊。”
白素捧起兵書。
顧池撿起了筆墨咬牙構思新書。
“你這兩年預備如何?”
“講點兒新故事,少玄,我想當說書先生好久了,難得有機會,怎好錯過?”顧池將腿搭她腿上,想到劇情跌宕處開始眉飛色舞,整個人都鮮活了,驅散了一點點撲鼻班味。
這喜悅在看到白素甩來的郵件戛然而止。
白素忍著笑意:“勞逸結合。”
顧池:“……”
他瞬間泄氣,往後一倒,攤開呈大字。
“顧望潮摔倒啦,要少玄抱一抱才好。”
嶽珂路過阿父阿娘房門,便聽裡麵傳來阿父有些惱羞成怒的聲音:“不是這個抱。”
阿娘聲音慵懶:“小嘴巴,閉起來。”
“彆學主上哄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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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補完這一章了,多補了七八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