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凰十四年,年初。
康國文武百官在短短幾月經曆諸多波折。
先是去歲禦史大夫顧池在年假期間大擺宴席,給朝中文武百官——不管關係好壞、官職高低、京官還是外官,隻要是個官都下了一張請帖。六品及以下的請帖,上麵內容隻是說自己收了一個上族譜的女兒,這是他家天大喜事,諸位同僚務必撥冗蒞臨,沾沾喜氣。
六品以上同僚的請帖就大不一樣了,內容甚至算得上不要臉——顧池攤開講,他給同僚上禮上了十多年了,家裡好不容易有個像樣的喜宴,下次還不知多少年以後,同僚們一定不能空手過來。至於隨禮多少,諸君看著辦吧。
文武百官:“……”
這跟直接伸手要錢有什麼區彆?
他們這位顧亞台是準備徹底不要臉了?
“如此明目張膽地趁機斂財,他也不怕禦史台——”咒罵之人一想到禦史台就是顧池的大本營,怒火戛然而止,“不成不成,即便此事會得罪他,老夫也絕不能屈服淫威!”
待年假結束,非要參顧望潮一本!
有人表示不是多大事。
顧池這樣的單身漢,上麵無父母,膝下無子嗣,中間連個正經老婆都沒有,家裡想設宴請賓客撈回一點禮金的名頭都沒,確實挺吃虧。反觀其他同僚,老父母整壽大宴賓客,老夫老妻銀婚金婚賓朋滿座,膝下子女加冠及笄也辦酒席,關係好的同僚上禮都上麻了。
這還不算各家添丁進口的滿月周歲宴。
想想顧池上禮多年,也是不容易。
不過,也有人笑罵兩聲的。
諸如秦禮康時等人。
褚曜膝下有倆視若己出的學生,祈善早年就過繼了女兒祈妙,這倆單身漢還能借著林風祈妙等人當借口設宴收禮,秦禮跟康時幾個是毫無辦法,逼得羅殺都想要找人成婚了。
岸上的人情往來實在讓魚頭禿。
趙奉:“我說什麼來著?公肅當年還不如聽了我的建議,從我孫輩中過繼一個走。”
秦禮無奈道:“又不是心疼這點禮金。”
趙奉道:“積少成多,集腋成裘。”
秦禮也不是獨來獨往的孤狼,他身邊的關係網可大了,早年跟隨他的舊部,哪家哪戶有個喜事不要上禮?趙奉都懷疑秦國公的俸祿全部填了人情往來的坑,實在是聞者傷心。
秦禮:“……”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秦禮回家之後,讓管事將曆年隨禮賬目送過來,越看臉色越黑。跟祈元良不同,祈元良滿朝皆敵,心情不好的時候,路過的狗都要被他唾一口,而秦禮人緣則是百官數得上得好。這就導致一年到頭都有人情往來,人情花銷刹不住。在管事冷汗直冒下,他歎口氣。
“收起來吧,記得備一份厚禮,明日送去禦史大夫府上。”儘管送禮賬目有些驚人,但秦禮也沒因此多在意,一來賬目沒有赤字,二來也沒影響他生活,三來也沒拖欠府上人員的薪水。哪怕未來幾十年,要隨禮人家再多一倍,他也隨得起,不用擔心府上會破產。
如此,便沒必要巧立名目要回禮金。
:3」∠
秦禮更擔心另一件事情:“近來也沒聽說顧望潮手中拮據,他這個養女又打哪來?”
此前沒聽到一點兒風聲啊。
總不會禦史大夫也遭遇官債騙局了吧?
隨著境內各地經濟快速恢複繁盛,不少黎庶手中也有了點積蓄,便有心懷不軌之輩盯上這點積蓄。這些年民間也破獲了百多個類似當年金栗郡官債的官債(龐氏)騙局,套路都是老一套,各地州郡官府也極力宣傳詐騙的常識,但架不住騙子會躲藏,花樣輪著來。
甚至有幾個京官深陷其中。
虧得最慘的還是幾十號富戶。
攏共被騙子卷走了五百多萬白銀。
按理說康國統一四方大陸,上天入地也能將騙子抓回來,追回贓款,可偏偏為首的騙子頗有來曆。用魏樓叔侄的話來說,想從二十等徹侯手中弄回這點,確實是不太容易啊。
沈棠:【……不是,為什麼還有沒登記在冊的徹侯?你倆這反應,明顯認識對方?】
魏樓坦然道:【自然認識。】
畢竟也是當年共事過的老夥計了。
一個非常有經商賺錢天賦的老財迷,除了金銀,其他東西一概不感興趣,最喜歡坑蒙拐騙,因為他的武者之意就跟“誆騙”二字有關。魏樓還以為對方早就死在哪裡了,沒想到現在還活著,並且還活到了二十等徹侯境界。
官府要捉拿他,那真是非常不容易了。
沈棠:【……武國舊部都是什麼奇葩?】
這個論斷自然無法讓魏樓服氣的,他反唇相譏:【康國百官似乎也沒正常到哪去。】
半斤八兩罷了。
儘管有難度,但這筆錢還是要追回來的。
沈棠將任務派給了魏城。
對付二十等徹侯,自然隻能同級彆出馬。
可惜,這個案子迄今還沒破。
為了讓百官提高對詐騙的警惕,主上預備將被騙名單羅列出來,但架不住受害者極力阻攔:【嗚嗚嗚,主上千萬不要!若是張貼出去,吾等如何麵對同僚,如何立足啊……】
秦禮懷疑受害者裡麵有顧池。
顧池:【沒有,我不是,彆冤枉人!】
他隻是單純找個由頭湊一下兩年年假的活動讚助,同僚們非常給力,顧池收禮收到手抽筋,一張臉都要笑爛了——此前送禮,他跟白素是各送各的,相當於同時隨了兩份禮。
這次擺酒席隻能收回一份,太虧了。
白素由著他,也發了請帖。
於是乎,收到請帖的官員發現這倆收同一個女兒,酒席也隻有一份,但要收兩份禮!
不是,這義女也能拚的嗎???
“說你蠢你還不信,這不明擺著顧相與白柱國私下往來親密如一家嗎?不過,這倆這麼搞確實是很不要臉了……待初七年假結束,老夫絕對要參顧相一本,免得他走歪路!”
好友聞言,頓時露出欽佩之色。
好家夥,明知道顧相跟白柱國有乾係,好友也敢參一本,這跟同時得罪倆人有區彆?
“哼,威武不能屈是吾輩道義!”
參他倆怎麼就不行了?
初七銷假,初八複工,驚雷炸翻全場。
禦史台不見顧望潮,主持禦史台事務的人是左右兩位禦史中丞。顧池跑出去度年假!還是一口氣度兩年年假!預備掏出袖中奏章的官員懵了懵,打好的腹稿也沒了用武之地。
不是,這廝怎麼跑去度假了?
這不是兩個月,而是整整兩年啊!
他也不怕兩年之後回來,禦史台徹底沒了他的位置?他這位禦史大夫變成吉祥物嗎?
不過,這也不是他們的仕途,輪不上他們操心。他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現在禦史台沒有顧望潮了!這也就是說,禦史台對百官的監察力度受影響,懸在眾人頭上的利劍落下來的概率無限下降?儘管他們也沒有為非作歹的想法,但整天被人盯著也非常不舒服啊。
現在顧池終於滾了——
呼,這是自由的清新空氣啊。
眾人沒有看到,左中丞崔孝黑炭似的臉。
額,其實大家夥兒都以為禦史台隻有一位右中丞打卡上班,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左中丞在外巡察。要是有人問他們左中丞叫什麼,十個有九個想不起來,記不住對方臉。
複工第一天早朝散去。
一眾同僚圍上來恭喜右中丞。
山無山君,潑猴稱王……啊不對,禦史台如今是右中丞當家了,這也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啊,終於有了出頭日。趁著這兩年顧望潮不在,右中丞可要努力再努力,爭取將顧相的支持者全部拉攏過來,徹底掌控禦史台。掌控了禦史台,右中丞距離扳倒祈相更進一步。
群臣都給右中丞打各種雞血。
聽得右中丞冷汗直冒。
不是,這幫人都沒有看到被他們擠出人群的崔中丞嗎?禦史台還輪不到他當家做主。
什麼叫“距離他扳倒祈相更進一步”?
他當官又不是為了跟祈相叫板。
“我——”
右中丞冒了一身汗。
連眼前超級豐盛的廊食也讓他食不知味。
之後發生的事情,更讓他感覺天塌了。
右中丞在整理顧亞台東西的時候,意外發現一封被壓下去的奏章。這份奏章連落款以及文心花押印章都沒有,但上麵的字跡他一眼就能認出:“這一手字不是左中丞的嗎?”
他與崔孝同為禦史中丞,正常來說應該平起平坐,即便有差彆也很小,事實上不是。一來崔孝資曆深厚、功勳卓著,親手督辦過二十多件震動朝野的大案,諸多巨貪都是他與顧相聯手乾掉的,二來崔孝身上除了左中丞的頭銜,還有其他榮封加封以及冊封的爵位。
右中丞對他敬佩尊崇有加。
萬萬沒想到,他會在顧相這邊發現一封左中丞親手寫了大半的致仕奏章,怎麼可能?看上麵的時間,書寫時間還在田中丞致仕前。
右中丞愣怔之時,連身邊多了人也不知。
崔孝:“你在看什麼?”
右中丞先看到崔孝腰間彆著的刀扇,猛地反應過來,下意識想將手中東西藏進袖中。
奈何崔孝動作比他快一點。
崔孝這才看到一封眼熟的奏章,道:“我還以為這封丟哪裡了,沒想到被他收著。”
右中丞倏忽瞪大眼睛。
愕然道:“……君有去意?”
田中丞致仕他還能理解,畢竟人家年紀確實大了卷不動。康國王庭假期是多,可上班也是真的累人,頂頭上司還是帶頭內卷的人。他們作為臣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主上乾活。
田中丞累了想休息也正常。
但崔中丞怎麼回事?
他年輕力壯,又是主上元從心腹啊。
眼下康國才剛有欣欣向榮之象,主上也從未對哪個元從重臣有過卸磨殺驢的跡象,崔中丞這個時間想著急流勇退是不是太早了些?
還是說,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暫時還沒有,這隻是酒後失態胡亂寫的。”崔孝看他瞳孔反應便知他想錯了,耐心解釋一番,“吾妻冥誕,多喝了點酒,醉得不省人事,隱約記得自己在夢中寫了什麼。”
醒來發現桌上筆墨有動過的痕跡。
崔孝才知道自己夢中舉止不是他的夢。
寫的內容也隻記得一點。
隻是第二天怎麼找也沒找到。
沒想到是被顧望潮收起來。
“啊?哦,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中丞萌生急流勇退之意……”看著崔孝將奏章收起來卻沒有銷毀的意思,右中丞幾次欲言又止。
崔孝:“怎麼,有什麼話要問?”
“還是首次聽中丞提及家人。”
左中丞崔孝的來曆在禦史台是八大秘密之一,極少有人知道他籍貫來曆以及年歲。平日也是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外界交流。另一個八大秘密是他的刀扇,不分春夏秋冬都用。
一度有人猜測刀扇才是他的武膽圖騰。
哦,不對,崔中丞是文士,沒圖騰。
崔中丞還在另一個神秘榜單——
【康國單身文武榜】
有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同僚暗中開了賭盤,猜測榜上有名的這些眾臣何時脫單,喜歡的人是男是女。右中丞也是押了注的,卻不想在今日陡然聽到崔中丞還有一個亡妻……
啊,他什麼時候成婚的?
中丞夫人又是什麼時候沒的?
崔孝:“……是平日往來不多的緣故。”
右中丞訝異:“往來不多?”
這倒是非常稀奇了。
窮在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崔中丞腦袋上那一大串的榮耀前綴已不是“富”能形容了,子女親眷怎麼會不願意跟他往來?
實在是有些違背常理了。
依他的經驗,這種斷親現象一般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子女不孝,二是老人無德。
崔中丞這般低調又潔身自好的人,實在看不出他“無德”,那就是膝下子女不孝了?
右中丞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眼底泛著清澈的愚蠢,也在無形之中給崔孝紮了一刀。
崔孝:“……嗯。”
殊不知,他都想將這位右中丞毒啞了!
因為崔孝常年在外巡察,每年在王都停留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大半月,住所什麼的就不挑剔了,不是自己臨時租一間住宅歇腳,便是跟親近的友人家中借住。這次被顧池度兩年年假坑了一把,害得不得不留禦史台主持大局。
也就是說,他要長租一處屋子。
於是,找凰廷有名的房牙物色合適住宅。
ヽーーノ
因為望潮,善孝平白掏了兩年的王都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