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為什麼要租房?”
右中丞完全不理解崔孝的決定。
其他官員租房就罷了,畢竟京官跟外官一定時間就得輪換,王都的房子還不便宜,租賃遠比購買劃算。當然,最重要的是普通官員根本買不起。買房子不是說買個幾室幾廳裝下一大家子就夠了的,還要考慮自身官職品階,地段以及房子的裝潢規格要稱得上身份。
可想而知,那有多貴。
要不是俸祿裡麵有大筆的租房補貼,還有一批租賃房是專門麵向京官的,光是房價就能讓不少官員苦不堪言。唉,說來也很心痛,右中丞也是租房住的,目前正在努力攢錢買房中。不過,崔中丞應該不會是租房一族,人家腦袋上那一大串稱號還撈不著一間賜宅?
崔孝麵對這個問題陷入了沉默。
右中丞小心翼翼:“可是有難處?”
崔中丞是上次暴雷的官債騙局受害者嗎?
被人騙得賜宅都沒了?
如今困窘得隻能租房住了?
右中丞聲音更小了:“您的賜宅……”
崔孝:“賜宅幾次停工,沒蓋好。”
右中丞懵了:“啊?”
崔孝歎氣重複:“沒蓋好。”
右中丞:“……您得罪工部的人了?”
崔孝:“……”
他倒是想自己真得罪工部的人了,這樣還能找個理由跟工部乾一架,讓這幫孫子快點將主上賜下的宅邸蓋好,怎奈何工部自己也是受害者。崔孝記得第一次停工是因為不知怎麼丟了圖紙,恰逢過年時候,工匠去過了個年,開年回來完全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大工程。
崔孝在外奔波回來。
他的賜宅還是地基狀態。
催促工部,工部那邊撓頭對了半天的賬,終於記起來有這麼一回事,繼續開工。那年恰逢暑熱,主上體恤黎庶,規定氣溫超過界限不可進行露天工作,工匠都回家去避暑了。
可想而知,最熱一陣過去又給忘了。
崔孝在外奔波回來。
他的賜宅才堪堪多了點梁柱。
此刻,他想問候工部的心達到巔峰。
整整十四年啊,工程斷斷續續推進中,迄今依舊是毛坯狀態,硬裝都還沒搞完。崔孝被折騰多了,人也麻了。右中丞不知其真相,他的無心之言全是插在崔孝心臟上的刀子。
“還是……得罪主上了?”
“……都不是。”
右中丞的表情顯然沒有完全相信解釋。
二人一塊兒吃著廊食,右中丞好心傳授自己租房經驗:“如今房子不好租啊,崔中丞可得小心,千萬彆中了那些二道黑心房牙的道。中丞那天找房牙,可有注意自己口音?”
“口音?”
“黑心房牙專坑外地人,看人下菜碟!”說起租房時候的血淚經曆,饒是右中丞也有滿腹委屈,“有些好房子要一次性給人三月押金,十二月的租金,不然都租不到。逢年過節還得討好那些二道房牙,否則人家這邊來了更大方的租客,二話不說就上來趕人了。”
“討好?不都簽了契卷?”
“人家不認這契卷啊。”
王都地皮都是王室名下的,大部分好地段都由工部與將作監建造,這些房子除賜宅、提供給官員的福利租房,剩下便是麵向黎庶的,隻是不好申請,手續比較多,一般沒坑。
其餘地段交由民間負責開發,官府驗收。
這種房源很容易被二道房牙攥手裡。
這些年,王都人口越來越多,房子也緊張,一些從官府手中租到屋子的黎庶也暗搓搓將家中格局改了,裡麵隔出許多的小房子向外租借盈利。總而言之,這兩年租房很魔幻。
利益之下,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
二道房牙隻看錢,誰錢多就租給誰。
崔孝挑眉:“敢不認?”
右中丞想到自個兒那位倒黴同窗的經曆,歎息:“何止是不認,甚至有膽大包天的直接毀掉契卷不認賬,扣押過半押金也是常事。”
崔孝:“……”
右中丞給崔孝分享了不少他知道的黑暗內幕:“眼下刑部哪裡顧得上租房這塊?律法空缺,便給了這些黑心肝的可乘之機。莫說扣押押金,還有巧立名目。那些多掏你租金的名目比星星多,擱在亂世,高低也是個草菅人命的酷吏!什麼吃水費、開窗費、陽光費、通風費、捉鼠費……哦,還有清掃,若家中汙濁要聘請女使清掃,不可以自己找人,必須通過這些房牙的介紹,人家末了還要收一筆介紹費,不然就鬨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寧……”
“如此猖獗?”
右中丞無奈道:“人家不犯法。”
誰讓康國這些年顧不上這塊地方呢。
他吐槽道:“市井黎庶都說了,碰見個可靠有良心的房牙,簡直比登天還要難。這些黑心房牙慣會欺負人,跟一些整日無所事事的地皮流氓勾結,不傷人,但就是惡心人。”
天子腳下,地皮流氓也不敢打人,但不妨礙他們偷偷摸摸給人院子丟屎,給人牆上抹上腐肉,天氣一熱招來蚊蠅無數,那氣味絕了。
崔孝被說得也有些頭疼。
說道:“本官也不是軟柿子。”
右中丞道:“那倒是。”
他原先在禦史台地位不高,官租房要排隊,便隻能去找民租房,碰見的二道房牙對他無甚好臉色,期間也經曆過租到一半被通知要騰房的窘迫,連累家人老小也跟著他受罪。
不過,自打他晉升,局麵就變了。
原先的二道房牙甚至想給他送一套房。
右中丞哪裡敢收?
禦史台的人知法犯法,仕途還要不要了?
唉,想起這些經曆就忍不住鞠一把淚。
他實在擔心崔中丞也遭罪。
事實證明,遭罪是沒有遭罪的。
倒不是崔孝亮出身份嚇得房牙納頭便拜,而是房牙扭頭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害得崔孝又在禦史台的公廨廊房多住了幾天。廊房算是辦公宿舍,隻是給官員值班臨時住宿的。
這地方也不能一直住啊。
崔孝忍著脾氣去找房牙催促。
房牙麵對問詢,訝異許久。
他幾次核對備忘錄才一拍腦門想起來有這麼一回事。又見崔孝衣著樸素,氣質平平,似乎不是什麼高官顯貴,便領著他去見了幾間民租房——嗯,一個普通民宅用小木板隔出七八個小單間那種,住在這裡的基本都是來王都打拚且租房預算有限的男女或者小家庭。
崔孝:“……”
房牙問:“崔公不滿意?”
崔孝:“要寬敞一些,離王庭近的。”
房牙秒懂:“哦,方便上值是吧?房子倒是有,前不久有個官公調去了地方,他的官租房還有兩年到期,轉給了我這邊……不過,這麼好地段的房子,這價格自然也會貴。”
崔孝神色複雜看著房牙。
好家夥,哪位同僚把官租房偷偷轉給民間房牙,從中賺取利潤?嗬,還挺會過日子。
“帶我去看看。”
房牙轉動著鑰匙,打量崔孝,似乎在想這麼一個衣著素淨,看著就不像是大官的人,居然能住得起那邊的房子。他將醜話說在前頭:“這種好房子一般是不能隨便去看的。”
崔孝搖著刀扇:“所以呢?”
房牙咂嘴,手指搓了搓。
這一行的規矩就是要看房費,也不貴。
崔孝:“……”
他閉了閉眼,忍了,給了。
這個房牙倒也講誠信,收了錢立馬帶他去看。崔孝看了一下房子的布局,心中一轉便大致猜到上一個租戶同僚是個啥情況。上閣樓,崔孝沉默。推窗遠眺,視線儘頭可以清晰看到自己那套命途多舛的毛坯房賜宅:3」∠
這兩年自己都要待在王都。
他就算抓鞭子,也要抽得工部將它蓋好。
崔孝佯裝很滿意房子,讓房牙報個價。
房牙見他如此爽快,也驚訝自己看走眼,居然認不出眼前這男子如此富裕。崔孝拿到契卷,上麵羅列的各種收費項目跟右中丞說的一比,有過之無不及:“什麼是過水費?”
房牙指著庭院中的活水:“這是從城外靈山引過來的,要保持乾淨清甜,自然要花錢養護,過水費就是維護成本和人工的費用。”
崔孝又問:“什麼是除鳥費?”
房牙道:“哦,崔公有所不知,此地臨近五海。五海那邊的樹太多了,那些個天上飛的畜牲都喜歡在那兒搭窩,一到季節就喜歡到處飛到處拉。若要保持宅院清淨,自然要派人清理過多的畜牲,免得它們聚集驚擾了貴人。”
崔孝再問:“防竊費又是何物?”
房牙解釋:“哦,這就是給家中失竊兜底的。這兩年王都的人越來越多,免不了魚龍混雜,不少三隻手流竄作祟。崔公隻要交了防竊費,日後府上有貴重物品丟失,官府查驗確為三隻手所做,我們這邊就全額賠償您損失。”
崔孝:“聘請的仆人這般貴?”
房牙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貴?哪裡貴了?我們這些年都是這個價格,貴有貴的道理啊!這些仆人可都是受過宮內出來的宮娥內侍調教的,伺候人方麵沒得說,禮儀周到,手腳麻利乾活爽快,哪裡是民間那些能比的?”
崔孝還想問,房牙上手推搡他了,罵道:“不想租房直說,窮鬼還想住在這裡?難怪混了多年還是個小官,摳摳搜搜沒點格局……”
問東問西不就是嫌貴想砍價?
房牙臉上浮現慍色,他本想脫口而出罵更難聽的話,可眼神觸及崔孝視線的時候,心肝不受控製顫了兩顫,一種強烈危機感讓他不敢放肆:“你可彆亂來,這是天子腳下!”
“祖父,您怎麼在這裡?”
這時,一輛馬車在不遠處停下。
車簾掀起,露出一張姣好婦人臉來。
馬車車廂一看就是用了上好木材,配套的馬更是體型矯健有力,可見主人身價不菲。
崔孝扭頭看去:“三龍?”
一旁的房牙已經嚇出一腦門的汗水。
萬幸,崔孝似乎沒功夫理會他,婦人命令馬夫調轉方向駛來。她一看房牙的裝扮便知曉他的職業,疑惑祖父怎麼跟房牙打交道租房。
眼下也不是聊天敘舊的場合。
崔龍邀請崔孝上車。
隨著馬車駛遠,房牙才敢擦汗,一溜煙跑走了,不過一刻鐘便將此事拋之腦後。與此同時,崔龍也問清楚了事情始末。她道:“祖父何必找人租房?我那邊也有空置宅院。”
不肯住她這邊也能找阿父阿母他們。
再不行,大熊二麋也可以。
總不會讓祖父淪落到租房這般狼狽。
崔孝:“不方便。”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省一筆房租的。
隻是這麼多年了,女兒崔徽仍舊有意遠離他,父女倆十幾年也隻見麵幾次。他跟崔止倒是見得多,但他不喜歡這位女婿——分明都是被克五拋棄過的男人,克五還叼回去了。
也不嫌沒趣。
崔孝不是不想女兒,他隻是不想看到崔止。兩個外孫,崔熊跟崔麋跟他還算是親近。
可不是從小養到大的,感情又能多深?
三個孩子之中,他跟過繼到阿姊這一脈的崔龍最為親近,奈何崔龍的生活有些豐富。
說起這個,崔孝還苦惱過。
已知,康國明令規定一夫一妻。
法律上已經沒有“妾”,不管這個妾是男還是女,都不允許有。以前有過妾的官員,在新法律頒布之後也要從後宅中擇一人正式登記,其餘女子全都放歸自由身,婚嫁隨意。
問題來了,崔龍當年與袁氏和離之前,身邊就有幾個藍顏知己,通俗來說就是男寵。
想鏟除崔孝的政敵見捏不住崔孝的把柄,便從崔龍入手,通過攻訐崔龍私生活來印證崔孝治家不嚴。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崔孝連家中孫女都管教不好,他還適合待禦史台?
若真公正無私,便該“大義滅親”!
崔龍可是頂風作案,跟新法對抗!
這事兒最後怎麼收場呢?
收場方式就是崔龍一個月三十天,一旬談一個,一月談三個。隻要不是同時談三個,男女雙方都是未婚身份,外人管得著嗎?她又不是頂著已婚的身份玩弄三個男人的感情。
旁人詬病她私德不行,她也不理會,還笑著指著其他人俏笑:【諸君可彆今日說得言之鑿鑿,來日扭頭發現膝下子女或者族中後生一個個也私德有虧了,來日可如何收場?】
話彆說太滿了,免得打了自己臉。
有些話騙騙彆人就行,彆連自己也騙了。
身處紅塵,誰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盜?
彆看一個個戴著官帽,一派道貌岸然模樣,私底下什麼心思,她崔龍還能不知道了?
她是對三個男人生出戀愛之情,可都是真心的,反觀其他人隻是圖另一半年輕肉體。
好笑,他們還指責自己了?
有什麼臉說她?
這事兒最後也不了了之。
畢竟,他們是真的怕神秘莫測的崔孝。
他們之中有人私下作風就不太乾淨,而那些作風乾淨的人也不敢保證自己身邊人作風都乾淨。他們抓著崔龍不放,崔孝就可能抓著他們性命前途不放。算一算,實在不劃算。
崔龍知曉崔孝對她有多縱容疼愛,抱著祖父的手假嗔道:“那也不能找房牙租房啊,若被外人知曉,豈不又說孫兒不孝至極了?”
崔孝道:“不想麻煩你們。”
在他心中,阿姊跟他才是一家的。
克五或是三龍,她們都有自己的家庭。
“阿父早上派人說晚上有家宴……”崔龍轉移話題,趕在崔孝開口拒絕前說道,“那邊的外祖父母也要來……您若是不在的話,還不知他倆又要擺甚架子,實在讓人煩心。”
其他崔姓都是晚輩。
崔孝跟他們可是同輩。
哪怕雙方見麵,也是他主座,二老陪座。
關鍵是這倆老的還喜歡擺出老一套世家做派,每次家宴見了麵,總要挑剔崔龍兩句。
以前沒怎麼在意崔龍,因為她是女兒,如今看崔龍不順眼,是因為崔龍被過繼出去。入了崔孝這一脈的崔氏,對二老來說就是外人了,但聽到這個外人一口一個“祖父”卻是喊彆人,每一聲都在提醒自己的孫女被過繼給了彆人,心頭堵得慌。崔龍對他們而言就是擱籃子裡不重視,但被彆人撿走又覺得自己吃了虧。
這種情緒甚是複雜。
崔孝蹙了蹙眉,點頭應下來。
不過,在出發之前他讓車夫掉頭。
在崔龍不解眼神下,堂而皇之闖了主上賜給顧池的宅院,命令留守宅子的管事收拾出最好的客院——他沒有直接住主院是因為知道顧池跟白素私下關係,他擔心主院會留有什麼男女私密物件,那就很尷尬了。顧府管事想攔,也不敢阻攔,因為苦主崔孝直接說了。
“如今租金奇貴,老夫一時半會兒也租不到好房子,既然是你家長害得我不得不長留凰廷,他自然要擔負起全部責任。要麼給老夫出了全部的租金,要麼他房子我住兩年。”
或者——
求一求工部快點完工。
顧府管事:“……”
不是,這叫什麼事兒啊?
管事苦著臉讓人寫書信給顧池:“郵件,要加急,能空運最好,家長速速拿主意!”
家長啊,你老巢被人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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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其實也有租房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