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景色宜人,遠望山巒間雲霧遊動,近看水聲濤濤,瀑布邊的銅鐘鏽成了青綠色,鐘頂凹陷處有積水,昂頭忽見一行白鷺掠過飛瀑,直上青天。
殷聽雪獨自一人的時候,總喜歡觀察些細致入微的東西,這是在母妃離世後留下習慣,因她作為聖女終日被鎖在樓閣裡,貼身婢女都遣散了,與這聖女相伴的唯有無窮無儘的經文,那裡什麼都安靜,除了蜘蛛網。
那段日子裡,她是常常這樣找樂子:站在窗欞邊上,趴著凝望橫梁上的一抹灰塵,毛茸茸一小團一動不動,靜到極深處,殷聽雪再忽地昂頭看見物的運動,或鳥或雲或天空,回想起來還是很有意思的。
喜歡一個人好好呆著的習慣,直到跟陳易一塊之後也沒變,無論是怕他還是喜歡他,殷聽雪都喜歡一個人徘徊書房和臥室間,等到日暮時,差不多時間就坐在門檻上,一副守候夫君回家的模樣,陳易每每見此都會既欣慰又心軟,總覺他虧待她了。可他有所不知,她倒也沒有那麼期盼他回來。
“也就是等他出現的一瞬間。”殷聽雪一邊欣賞著龍虎山的景色,一邊嘀咕道。
回憶起過去,殷聽雪往北邊眺望,
也不知父王怎麼樣了,流放的日子可還好……
她很少想起父王,想起時往往憐憫,這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孩子對父母身上,隻是自母妃死後,襄王性情大變,愈來愈跟過去憨態可掬的模樣相去甚遠,而她又被襄王常年困在樓閣,再多的親情也難已經曆這般消磨。
殷聽雪搖搖頭,晃去雜亂的心緒,欣賞沿途雅致的風景。
“煩請讓一下。”
就在她轉過十幾步前那株銀桂時,迎麵有孝服女子走來,殷聽雪抬頭看去,後者倏地一僵,呆呆地瞧著她,像是回憶著什麼,四目相對一陣,那女子匆匆回頭轉身拐了回去。
林琬悺?
儘管隻是匆匆一麵,可殷聽雪沒有認錯,那等愁苦幽怨的氣韻沒多少人能有,小狐狸撒開丫子就追了過去。
林家小娘慌不擇路地逃,不辨方向,但又哪裡跑得過殷聽雪,沒多久就被堵在一處巷子,無路可走。
殷聽雪喘了兩口粗氣,接著就見小娘粗氣喘得比她還厲害,小娘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是守寡日久,哪怕學了殷惟郢的修煉之法,這一跑也跑得快沒半條命。
“林夫人……”
殷聽雪頓了一頓,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
老天師在麒麟殿的廊道相攔,也不請去另一處偏殿或廂房,無非是為避免這番交談太過正式,引起陳易的戒心。
陳易對此也心知肚明,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駐足起來道:“起隆天師有何貴乾?”
“貴乾倒談不上,”老天師笑著道:“那時天官秤善量惡,秤出你那不可言說的功德,你好像不太驚訝。”
這話問得聽起來奇怪,實則意有所指。
不管天下如何,天上又如何,任你處處大亂,時至今日,天依舊是天,天還好好的,塌不下來。
然而,最叫人詭譎到難以置信的是,竟有人秤出以身補天的功德。
不知情者覺得他們龍虎山開後門、有黑幕還則罷了,但老天師卻對其中情況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陳易笑道:“自己做過的事,當然不驚訝。”
老天師聞言斂了會眸子,似在處理陳易的話語,許久後才道:“千戶做過什麼,老夫也無意追問,但天下可去之處茫茫多,怎麼偏偏一個以身補天之人上了我龍虎山呢?”
陳易淡淡道:“無巧不成書。”
“緣分天注定。”
老天師停了一停,話還沒開口,陳易便抬手打斷道:
“起隆天師不必說了,你們要殺神仙、還是要殺妖怪,跟我都沒半毛錢關係,我上山隻為找人,呆一呆也就回去了,你如果想要我去擔當天上因果……殺神仙,我害怕。”
“我害怕”三個字略帶顫音,這話聽得老天師想要苦笑又無可奈何,再好的養氣功夫也不由腹誹。
這麼多死於他手的神仙,難道他都是一邊害怕一邊大殺特殺?
秤善量惡後,老天師卜過卦問過神,也向有香火情的道友問過此人的來曆,多多少少有大概的印象。
相持一陣,廊道間一時再無話語,陳易起步便要越過老天師。
老天師趕忙抬手阻攔道:
“陳千戶之前你與我龍虎山曾有過誤會,但眼下龍虎山危難迫在眉睫,怎能忍見兩千年道統毀於一旦?”
陳易駐足一刻,不鹹不淡道:
“兩千年前伐山破廟,可沒見你們在乎彆人的道統。”
老天師頃刻啞口無言,陳易再度起步。
經曆過煉魔淵後,陳易對龍虎山本就沒太多的好感早就消磨殆儘,英雄會上遇襲,隱太子的駭然出手,其中又怎會沒有老天師的點頭授意?
隻是有潑天功德在身,龍虎山不敢輕舉妄動,而陳易終於上山見到周依棠,彼此還維持著基本的顏麵罷了。
陳易漸行漸遠,老天師回過神來叫住道:“老夫是勸千戶不得的了,不過今日,老夫有一道友想見一見陳千戶。”
道友?陳易對此難免疑惑,還不待他回以不屑。
廊下,有一位熟人款步而來,陳易目光微斂,猶豫之後,還是表露多一分尊敬。
是玉真元君,
“許久不見,陳易。”
陳易拱手道:“見過玉真元君。”
在此遇見玉真元君倒是有點出乎意料,但想一想殷惟郢就在這裡,倒也不太奇怪。
上次一見,是地府之時,陳易還有不少印象,其實一開始他對玉真元君比起好感,還是惡感更多,但大抵是不鹹不淡,就跟對景王府的感覺差不多,但玉真元君到底是殷惟郢的師傅,他對屢次害過自己的大殷都能情深意重,何況是人家師傅,所以陳易對她多幾分尊敬,當作半個長輩。
玉真元君與老天師打了個稽首,見兩方談不攏的樣子,便開口打圓場道:“龍虎山此事非同小可,不僅關乎龍虎山的道統,更關乎之後天下動亂,陳易你不妨細聽一回?”
老天師接過話音道:“玉真道友所言極是,如果不是茲事體大,非我一門一派興亡,老夫也不必廣邀天下英雄。”
陳易默然片刻。
良久後他斂了斂眸子,淡淡道:“龍虎山的事歸龍虎山管,他們自己出的事,反倒要彆人來擔因果,天下有這樣的道理麼?元君,我不專心道法,不了解其中門道,但我隻知這放江湖上哪怕不被恥笑,也要落個話柄,何況是借刀殺人的事,我可不敢答應。”
玉真元君在,陳易的想法也並未改變,他本就是個固執之人,隻是這一回語氣緩和了些,把事說明白了點。
見此,老天師臉色出現一絲灰敗,長長歎息。
玉真元君思量片刻,緩緩道:“你真的不願出手,我也不能強逼,但是泰殺劍於此役意義重大,而且與龍虎山頗有淵源,你…意下如何?”
陳易聞言沉思一陣。
良久後,他道:“泰殺劍,我可以暫借,但要我去對付仙人,還是免談。”
縱使有玉真元君在此,陳易也最多做到這種讓步,老天師不免有所失望。
許是天意難違啊,既然天意難違,那就順其自然吧。
“有陳千戶這話,我們就放心了。”
老天師打了個稽首,陳易不做表態,默默目送他離去。
廊道下隻有玉真元君跟陳易二人。
二人間曾經雖有間隙,也曾敵對,但地府過後也算冰釋前嫌,玉真元君更是殷惟郢的師傅,陳易於情於理都多一分尊重,少一分狂妄。
待老天師遠去,玉真元君看著陳易,回憶起他先前的言辭,搖頭輕歎道:“…跟你師傅一個樣。”
陳易挑起眸光,但旋即又放下,半晌後他笑道:“元君什麼時候知道我上山的?”
“你秤善量惡的事風波很大,龍虎山上下有聞,我就來麒麟殿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見到你。”
這話的意思是……陳易直接問道:“元君是為見我而來?”
玉真元君點了點頭,他正想再問,玉真元君卻直接道:“你之前告訴我的那尊屍身,我找到來曆了。”
原以為隻是普通寒暄兩句,陳易愕然一驚,一時忘了該說什麼,隻是道:“那具屍身…”
地府前找到的屍身,這麼久以來,陳易可沒忘,這可是關乎自己女人安危的事,他時時都記在心上。
“那具屍身…是什麼來曆?”陳易緩緩問道。
“來曆先放一邊…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惟郢是什麼身份?”玉真元君的神色有些不同尋常,格外鄭重。
陳易沉吟片刻後道:“…太一。”
玉真元君為此掠過一絲訝然,旋即微微頷首道:“不錯,看來你知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明白過來。”
陳易聞言疑惑道:“明白過來?”
“太一不斷變化,不斷誕生又化作他物,成千上萬年來都是如此,但成千上萬年來,它第一次變化作了活物,也就是惟郢。”
陳易馬上意識到玉真元君所言非同尋常。
片刻,他沉吟下來,手拂過方地,為其中再加一層禁製。
自踏入龍虎山的山門以來,陳易便暫時封住了老聖女的感知,以免這些事被她所察覺,他們一路來雖有交心,但老聖女到底是神教的人,他信不太過,有所提防。
玉真元君待片刻後,沉聲道:“那具棺中女屍是另一位太一。”
這話聽得陳易微微一怔,不住追問道:“另一位太一?”
“上古之時,天地有六座,故稱六天,而太一也有六位,隻是數千年前,這些天地接連崩塌,天地碎片布步四方,世人所見的上古秘境,大多都是那些天地崩塌的遺骸廢墟,事到如今,隻剩如今一座。”
類似的話,陳易早在老聖女那裡聽過,不過那時是驚鴻一瞥,並沒有特彆上心,但現在就不同了。
“天地崩塌,生靈塗炭,隻有極少數仙佛得以生存,並橫渡到另一座天地,另一座天地崩潰又到另一座天地,以此類推,直到我們這座天地,這也是為何隨時間流逝神佛愈來愈多……而那具棺中女屍就是由此而來。”
陳易道:“這樣說來,那具屍身曾經是另一座天地太一所變化,既然如此,那麼其他五個太一都在哪?”
“它們都死了。”
短短一句話,讓陳易大為駭然,太一也會死?
之前聽老聖女所說,他以為隻有太一誕生出的事物會死,而太一永遠在變化,永遠不會死,此刻乍聽玉真元君的話,不免為此驚愕。
想到他家大殷,陳易心頭發緊,深吸一氣,正欲再問。
玉真元君卻適時闔上了嘴,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落下廊道外的花苑裡,陳易順著一看,
殷惟郢來了。
一襲白衣行在素雅清淨的花苑間,她宛如從神仙掛象走出的人物,如神話裡一般無所不能,無所不有。
陳易卻知道,女冠姿儀雖如仙人,但修為遠遠不及,可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恰恰正因如此,某種程度上說,她是最需要保護的。
殷惟郢四處觀望,遠遠瞧見陳易的身影,雙眸一亮,發現師傅也在一旁,便收斂神色閒庭信步走來。
“師傅。”殷惟郢低頭行禮。
玉真元君微微頷首,眉目不儘慈祥。
“剛才你們在聊什麼?”殷惟郢緩緩問道。
“許久不見寒暄一兩句,”
玉真元君說完後,給陳易一個眼色,旋即道:
“倒是打擾你們二人相會了。”
如林琬悺般的尋常女子聽聞此言,必會雙頰暈紅急於否認,殷惟郢隻是莞爾一笑,微微搖首道:
“恰好路過,無意相會。”
言罷,她甚至不看陳易一眼,似是知道何為太上忘情,對這道侶不太在意。
“話是這麼說,可你們也有段時間沒見了,師傅我不多留了。”
說完,玉真元君轉身離去,消失在廊道裡。
女冠麵色如常,直到……
“殷惟郢,在你師傅麵前,還挺能裝啊。”
那人側過臉,兀然一問,熟悉的語氣讓女冠泛起一陣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