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然一問,語氣又這樣戲謔,一副煞有其是要發難的樣子,殷惟郢下意識慌張自己哪裡暴露了。
等苦思冥想一陣都尋不到馬腳,她才迎上他的視線,恍然明白道:“…你在詐我?”
“詐你怎麼樣,你要是心裡沒鬼,哪裡會被詐?”陳易冷笑反問。
他為人總是這般無禮,凡夫俗子中的凡夫俗子,殷惟郢微垂眼眸,不與他計較。
陳易見狀,斂了斂眸子,自己是她這輩子的無明,方才就是利用了她心底的懼意,刻意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不然這女冠說不準對玉真元君的話起疑,到時又多想,隻怕途生變故。
這也是玉真元君眼神裡的意思,他們二人下次再談。
廊下一派靜謐,香風習習。
女冠與他相對而立,一襲道袍隨風飄搖,她人仍駐足。
陳易再度打量這南下路上魂牽夢繞的麵容,跟這麼貧瘠的小狐狸走了一路,禁欲又不能禁欲,吃肉又吃不飽,讓他格外思郢,哪怕小狐狸使儘小心機,讓他喜歡得不能再喜歡,可身體的燥熱是實打實的,陳易很懷念京城裡大殷使壞被戳穿後大翻白眼的日子。
常常說是小狐狸心機多,可哪裡比得過殷惟郢,不對,小狐狸是小聰明,殷惟郢的是…小愚蠢?
不對,女冠雖下頭但不蠢,應該說是…小菜比,說到這個…就光溜溜一大片……陳易努力止住思緒。
殷惟郢看在眼裡,狡黠勾唇,“嗬,倒是想我。”
陳易聞言眯起眼睛,許久不見,是該卿卿我我一番再秋後算賬,他略微放寬些語氣道:“怎麼,想你不行?”
他偶爾倒是會說好話,哪怕另有所圖……殷惟郢何嘗不知他眸底深處的情欲,因為她也同樣如此,眼神一交彙,就想龍爭虎鬥。
恰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隻是…還不是時候……
殷惟郢站在廊道之外,不走近他,而是等他走來,輕聲道:“陪我走走?”
陳易笑著點頭而去,近來的日子裡都是打打殺殺,太叫人厭倦,他也想把握住這不可多得的相處時間,哪怕一句話不說,就隨意走走也好。
何況陪伴身側的是太華神女殷惟郢。
小路蜿蜒,兩側青柳垂落,石階縫隙間攀滿潮濕的苔衣,就在四處這天師府隨處逛逛,都是宜人風景,龍虎山處處陳易都可不待見,但這景致很難不待見。
樹叢間夾雜花朵,花團錦簇,清幽融洽,沒有彆處的爭奇鬥豔,陳易瞧見最頂端一株紫薇格外豔麗,仿佛可望而不可及。
他駐足了好一會,“好山好水生好花啊。”
殷惟郢還以為他沉吟這麼久能出口成章,沒想到就憋出這麼一句,噗嗤一笑。
“笑什麼?”陳易出聲道。
殷惟郢拂袖掩麵,倒也不遮遮掩掩,清聲道:“我還以為這麼久了,你也能懂點詩詞。”
說完,女冠小心翼翼觀察陳易神色,要是有個不對,她就喊聲“夫君”。
陳易倒是不為所動,他盯著那朵紫薇花,片刻後轉身離去。
殷惟郢旋即跟上,冷不丁地就聽到一句:
“那時山同城送你的就是紫薇花。”
殷惟郢如何不記得,隻是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不明就裡地點了點頭。
陳易頭也不回道:“剛才那株紫薇很漂亮,我本想摘來送給你的,還是算了。”
女冠臉色頃刻變化,心裡跟吃了黃連一樣難受。
“那什麼時候走回去?”她漫不經心道。
“我可不走回頭路。”陳易加快了腳步。
殷惟郢微蹙眉頭,心底難免失落,可念頭微轉,想到什麼,原來黯然的心情變化一番,麵色淡然起來。
沿途欣賞景色,陳易自不可能走回頭路,人往往隻有錯過了才懂珍惜,而像他家大殷更是撞了南牆才懂回頭,自己每每想對她多一分好,她就得寸進尺要兩分,然後被逮個正著連本帶利地全吐回來。
霧氣不知何時湧起。
“什麼情況?”
陳易疑惑地回過頭去,發現殷惟郢朝他看了一下,旋即身影隱沒在薄霧之中。
殷惟郢這是賭氣了?蜿蜒的小路幽幽靜靜,陳易忽覺好笑,心底默默又算了一帳。
等過了這段小彆勝新婚的卿卿我我,有她好受的。
人不見了還是要找,陳易快步穿行,周遭寂靜,水霧氤氳小道上,霧蒙蒙的氣粘濕麵頰,略有寒意。
靜謐間似有落針般的動靜,陳易知道是誰,勾起嘴角疾步趕去,果然在葉影捕捉到一縷白,他抓了過去。
殷惟郢恍若驚慌失措的麋鹿般回首轉身。
“玩夠了?”陳易勾唇道,還想說什麼,肩膀上卻落下一點冰涼。
那是一片細小的紫色花瓣,隨後一片、兩片,紛紛而落,
抬頭一看,素雅恬靜的紫薇花盛放在樹上,他置身於花雨之下。
殷惟郢噙起一絲盈盈笑意,折下一株紫薇遞到麵前:“送你。”
陳易不知該說什麼,良久後他才淡淡道:“沒必要。”
………
陳易撚住那株紫薇看了一看,佯裝漫不經心地把手放下。
殷惟郢把他的小動作看在眼裡,說是沒必要,可陳易明明很吃這一套,他這凡夫俗子啊,她早看透了。
女冠拂過沿路的姹紫嫣紅,方才雖然心底有一些預謀和雛形,但更多則是順勢而為,而最早的想法不過是送一株花,
此計,偷自閔寧……
呸,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化為己用。
劍池時見閔寧送花給陳易,以此表示心意,她這大夫人雖不屑於此等妾室爭寵之道,但是看在眼裡,總而言之,她做得比閔寧的要好,更具美感。
並且,這一株紫薇花不過開胃小菜,殷惟郢知他好色入命,所以待會就帶他去見林琬悺,給他來個驚喜,讓他永遠記住她的好。
念及此處,殷惟郢快走兩步,與他並肩而行道:“如何?”
“什麼如何?”
她瞥了眼陳易手裡的花。
陳易笑了下道:“雕蟲小技。”
殷惟郢頓覺不愉,自己精心準備,在他嘴裡倒成雕蟲小技來了。
陳易微微側眸,片刻後還是道:“不過…我還挺喜歡。”
女冠並沒因這句話而滿足,反倒更加不愉,總好像她求著陳易說喜歡似的,
“多說兩字很難?半點真心都無。”
陳易略微蹙眉,耐了耐性子道:“鸞皇,這還不夠真心?”
殷惟郢清聲反問道:“怎麼夠?”
“我很真心,”陳易頓了頓,“你不信我對你的感情?”
信,她當然信。
還信他對殷聽雪、周依棠、林琬悺、閔寧、秦青洛、祝莪等等人感情。
雜念浮過,殷惟郢頓時不是滋味,女人的愛來得有多快,醋就有多快,便悶著不說話。
陳易自然察覺,笑道:“怎麼你這樣生悶氣?老是拎不清。”
“你經常說我拎不清,你難道又拎得很清呢?”殷惟郢反問道。
“我拎不清,你倒是說說,哪裡拎不清?”
殷惟郢冷哼一聲,信誓旦旦道:
“你不知多稀罕我,隻是你自己都不知道。”
陳易:“………”
他給整無語了一下,好幾次想說什麼,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
殷惟郢瞥了他一眼,見他無話,儼然是無從反駁,略作思考,順勢給他台階下道:
“這事就不說了,我知道你真心就是了。”
緩過來的陳易望了望殷惟郢,不跟她計較,默默記下一帳後點了點頭。
在這女冠不知道的地方,陳易記下帳可太多了,若整理成冊隻怕堆成一摞,每天記記賬賬,越記記越漲。
二人隨處尋到一涼亭坐下,默默欣賞起龍虎山的美景。
殷惟郢意欲填詞一首,先一首清修詞,後一首閨怨詞,前一首為了自己,權當起頭,後一首則為引出林琬悺,隻是她剛打頭吟了兩三句,走了兩三步,回過頭時忽有一物刺入眼簾。
“那是什麼?”
陳易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發現她在看自己腰間掛著的藍底香囊。
藍底雨絲錦,金線繡出一個個娟秀的小字。
那是林琬悺給的。
殷惟郢蹙起眉頭,回憶起那一晚,出聲道:“你不是說…丟了嗎?”
她的語氣為免有些許咄咄逼人,陳易倒也不急著不快,而是道:“她又塞回給我。”
這話說得殷惟郢實在不信,她又不是沒跟林琬悺接觸過,以那小娘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模樣,哪裡會做這等不要臉的事。
這小娘光是憑樓遠望都能憂愁一天,見有喜鵲飛過,“青鳥不傳雲外信”,見有牆角花開,“丁香空結雨中愁”。
殷惟郢不再填詞,踱步到他身前。
“那我送你的東西呢?”她徑直問。
“你不是看得到嗎?一直都在這裡,”陳易撥了撥一旁的方地,笑道:“又吃醋了?”
女冠微斂眸子,思索後沒有借題發揮,而是沉吟道:“我說沒有,你定是不信,說起她,我回京省親時見過她一麵。”
“噢?”陳易對此有些意外,旋即斂眸掃了她兩眼。
殷惟郢下意識道:“我沒使壞。”說完,她回過神來怨道:“就會疑心我,也不見你對彆人起疑。”
“前車之鑒,珠玉在前,”陳易道:“繼續說吧。”
“我是見了她一麵,因為你我才去,也…談過你們的事。”殷惟郢小心觀察陳易的臉色。
陳易果然對此在意,問道:“你們說了話,跟我有關吧。”
如果無關,她一清修的道士又怎會踏足失勢已久的崔府,並把林家小娘給帶到這裡,隻是這事暫時不表。
殷惟郢琢磨片刻,出聲道:“她既想見你,又不敢來見你,你遠在天邊,她反而愈想你來見她,你近在眼前,她又想永世不相往來為好,前一句說想你,後一句就恨你,最後來一句其實也沒這麼恨你……這才叫真拎不清。”
陳易聽在耳內,無奈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林琬悺會做的事,看來殷惟郢真見了她。
女子總是理不清糾葛,難以當斷則斷,禮法也好,情愛也罷,好似哪一方都是不能打破的金科玉律,既不能跳出去,也不能完全倒向其中一方,便在夾隙中求生,話本裡把這叫做為情所困,但世上一切為情所困,都隻是畫地為牢。
陳易以前也畫地為牢過,跟周依棠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自由逍遙多了。
“那她確實比你更拎不清。”他輕聲道。
殷惟郢微蹙眉頭,旋即道:“我當時請她來龍虎山,看看會不會碰到你。”
陳易挑起眉頭,心思一提。
殷惟郢又搖頭道:“她不肯見你。”
陳易默然好一會,若說沒有一點失落,也是在騙人,他笑著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什麼理所當然,她就是不願跟你糾纏下去,斷去心念,跟在家做居士差不多。”殷惟郢說著,抓住那香囊道:“可憐你還留著這東西。”
想到那林家小娘,殷惟郢不覺刺眼,反而似看飛花,墜落無牽掛。
念及此處,她道:“要不你順勢就斷了?”
陳易掃了她一眼。
殷惟郢有點慫了,可轉念一想,何不順勢鬨上一鬨,叫他動怒,這樣等他見到林琬悺的時候,才反而會心生愧疚,為此感恩戴德。
“我隻是實話實說,一個小寡婦有甚好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女冠道。
“我不挑食。”陳易稍冷道,“殷惟郢,你有點管太多了。”
“我為你想,你就說管太多,”殷惟郢按捺住刀尖跳舞的恐慌,不鹹不淡道:“不是為你,我怎會見她,聽她抱一肚子的怨氣?”
陳易不想跟她爭,多掃了她兩眼,她立刻闔起嘴,他便道:“我自己會處理。”
“等你回京,怕不是人老珠黃了,”殷惟郢抿唇好一會後,佯裝漫不經心道:“要不,我回京幫你去勸上一勸,甚至來硬的,之後你來唱白臉,我來唱黑臉?”
女冠的提議倒不無不可,陳易琢磨後掃了她一眼:“你想從中使壞?”
“我若使壞,早就布局了。”女冠理直氣壯道。
說得也是…陳易朝亭外看了一眼,道:“那你看看吧。”
殷惟郢心中暗喜,
他果真上當了。
女冠不動聲色地撥動他腰間的香囊,摩梭起上麵的金字…
那行金字在眼簾裡流動,一撇一捺都像在哭,仿佛繡字的小娘那時泣不成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