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縣城。
城頭守卒,一排排執著熊熊火把,森然矗立,甲胄在跳躍的火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芒。
護城河岸邊,亦是甲士嚴陣以待,長矛如林,盾牌似壁。
城外遠處,夥夥輕騎,在夜幕下遊弋巡哨,馬蹄聲沉悶而規律。
才剛入夜,旌旗獵獵作響,撕裂著初夜的寧靜。
然而,無論城頭士卒、城外甲士,抑或巡弋的遊騎,臉上大多洋溢著輕鬆之色,空氣中彌漫的並非大戰前或大戰時的緊張,而是經曆血火鏖戰、取得輝煌大勝後的酣暢喜悅!
三天前那一場決定性的激戰與徹夜的乘勝追擊,給城東、城北、城西三個戰場的漢軍,帶來了全麵的勝利!宇文化及麾下圍攻汲縣的十萬步騎大軍,全軍潰敗,為漢軍者擒殺者不計其數。隻有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兄弟,和少量他們的親信和部分兵馬,僥幸逃脫。
此刻,四個城門大開。
一串串被俘的故隋大將、重臣,或被繩索捆綁,或被長矛驅趕,正步履踉蹌地被押解入城。他們或衣甲破碎淩亂,或官袍汙損不堪,神情萎靡——這已是三天來不知第幾批的俘虜了。
三天前大勝之後,李善道分兵數路,分頭追擊潰散的敵軍,沿途收複失地,最遠的追擊部隊已深入武陽、魏郡腹地。這些正被押入城中的俘虜們,不久前還是宇文化及帳下呼風喚雨的存在,如今卻淪為階下囚。他們的眼神空洞,交織著戰敗的絕望與對未知命運的深深惶恐。
宇文化及部連著圍攻汲縣城了旬日,雖然戰鬥主要在發生在城外的三個戰場,但城中的百姓少不了提心吊膽,有一些百姓還被征為民夫,也上了戰場。而下,勝利終於讓生活重歸平靜。
城內的士民們,成群地出了家門,擁擠在街道兩側,夜幕下,對著被押解的俘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他們的臉上,與俘虜自然不同,則是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放鬆。
城內士民們,紛紛湧出家門,成群地擁擠在街道兩側。
夜幕下,他們對著被押解進城的俘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與俘虜的絕望截然不同,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如釋重負的輕鬆。——若漢軍戰敗,汲縣城破,李善道或可突圍,但城中百姓的下場,卻可想而知!連著多年戰亂,河北地界打了多少的仗?誰沒有聽說過,城破之後,全城被劫掠、屠戮的慘景?但如今勝利,一切憂懼皆煙消雲散。
連帶著,不少百姓想起了去年,李善道給他們分地減賦的恩惠,更不由對李善道的感激與擁護之情油然而生。時不時有百姓歡呼大叫:“漢軍威武!漢王萬歲!”似如潮浪,回蕩城中。
隨著這聲聲歡呼,城內燈火次第點亮。
越來越多的人走上街頭,歡慶的氣氛如同投入沸水的油花,愈發濃烈沸騰。
卻在城東的縣寺內,氣氛與外邊的歡潮不同,一片肅然沉靜。
通明的火光,將整個縣寺照得亮如白晝,連廊柱上的漆色都清晰可見。
張士貴、李孟嘗等親衛將領,引領著精銳衛士,嚴密把守著縣寺外與縣寺中的各處要道回廊,俱皆如標槍般挺立,抿著嘴唇,警覺地注視著四周,一聲不出。
帶著白日餘溫的熱風拂過縣寺庭院中幾株蒼勁的古槐,枝葉沙沙作響,更襯得此處靜謐非常。
縣寺正堂內,十餘個披盔戴甲的將領和數個文臣,圍著一人,在眉飛色舞地說話。
這人頭裹尋常黑襆頭,身著素色布袍,麵容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正是漢王李善道。
“大王!臣追得正是上勁,眼看就要追上宇文化及這狗賊,卻大王怎將臣召回來了?大王令旨,‘雖破化及三軍,未獲玉璽諸國寶,終非全勝’。大王,若不召臣回來,最多三天!”正說話的是王君廓,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又蜷回了一根,改口說道,“不,大王,最多兩天!臣必定就能追上宇文化及,必定就能為大王得獲玉璽諸國寶!大王卻把臣召了回來!哎呀,哎呀,大王,這豈不是令臣功虧……?”他扭臉問王君愕,“你對俺說的,功虧什麼?”
王君愕嚇了一跳,沒想到私下說的話,被王君廓當著李善道的麵說出來了,顧不上回答王君廓,生怕李善道誤以為他背後不滿,趕忙躬身向李善道解釋說道:“大王,王將軍與臣,隻是心急為大王立功,絕無他意。臣等知大王深謀遠慮,此將臣等召回,定有深意。”
李善道摸著短髭,沒有對王君愕背後牢騷“功虧一簣”此語的不滿,反是哈哈笑了兩聲,笑與王君廓、王君愕說道:“君廓,你說的這個詞叫‘功虧一簣’。簣,是盛土的竹筐。此詞的意思就是,隻差最後一筐土,就能堆成高山,也就是成功在即,卻前功儘棄了。
“君愕,你說此詞與君廓,倒是說的不錯。正如‘行百裡者半九十’,咱們雖已取得大勝,然宇文化及一弑君無能之徒,即便將其大敗,於我視之,如殺一雞耳,何喜之有?關鍵是在玉璽等物!玉璽乃國之重器,關乎天下王統,玉璽不獲,這場仗,咱們就不算打贏!”
他話鋒一轉,“可是君廓,玉璽再要緊,也不能急躁冒進。比之玉璽,你對我而言,更重要!自三日前陷陣斫旗,大潰城東隋軍,君廓,你已馬不停蹄,連戰多日。人困馬乏,聞你軍報,你部所攜之糧、矢,亦將耗儘。此等情形,,我怎放心還任你繼續追擊?故才將你召回。”
一番話情深意切。
王君廓雖披鎧甲,依照軍製,鎧甲在身者,行軍禮即可,卻聞得此言之後,頓時心生暖流,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下拜,額頭觸地,說道:“大王體恤臣下,臣感激不儘。”
他趴在地上,微微抬頭,覷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李善道對國璽等物的重視程度,如果說在與宇文化及開戰前、甚至開戰中,尚未有所表現的話,三日前擊敗宇文化及部後,他對國璽等物的重視程度,卻已通過他接連的幾道令旨,彰顯無遺,完全地表現出來了。
終究難舍“獲獻玉璽”的滔天大功,他心癢難耐,鼓起勇氣又道:“大王!臣彆無它能,隻有這一身力氣,用之不儘,願為大王效死!臣雖連戰三日,筋骨尚強!大王若不信……”他目光一掃,落在堂角一個半人高的青銅鼎狀香爐上,得有百斤之重。他指之說道,““臣願舉此鼎,向大王明證!”作勢就要起身,便當真要去舉此香爐。
“哈哈,哈哈!”李善道被他的粗直逗得大笑起來,止住了他,說道,“君廓,何至於此。鼎,你就不必舉了。你忠勇可嘉,求戰心切,這些,我皆知曉。”略一沉吟,說道,“這樣吧,軍報報稱,宇文化及率其殘部,西竄向了魏郡。你明天休整一日,帶足十日糧秣,箭矢也帶足了,後日一早,再率部追擊。同時,我調馮金剛、羅藝兩部,與你協同追擊。何如?”
王君廓大喜,“咚咚咚”,扣了幾個響頭,大聲應道:“誓為大王奪得玉璽,擒殺宇文化及!”
“且慢,”李善道抬手止住他,“君廓,軍令狀先彆急著立。宇文化及主力雖敗,但據報從起西竄魏郡之眾,加上從黎陽方向與其彙合的殘兵,仍有一兩萬眾。魏郡多山嶺密林,若其遁入其中據險頑抗,或搶占城池固守,便是困獸之鬥,剿滅不易。你與馮、羅二部追上後,若其勢可擊,便即戰之;若其據險死守,切勿逞一時之勇浪戰!當圍而不攻,我自會再調援兵助你。此令,你可記住了?”李善道知道王君廓膽大敢戰,交代他完後,不很放心,便又叮囑王君愕,目光銳利,加強了語氣,說道,“君愕,我的這道軍令,你與君廓須刻在心間,絕不可違!若有閃失,我之軍法,你與君廓皆知,功是功,過是過,絕不寬貸!”
王君愕心頭一凜,與王君廓齊聲領命,保證說道:“大王放心,大王軍令,臣等斷不敢違!”
“好,你倆先下去休息吧。……君廓,好好地衝個澡,你這酸臭味,連我這爐中,高開道獻給的我其所繳到的上等龍涎香,都壓不住了!”李善道將王君廓扶起,拍了拍他胳膊,笑道。
王君廓呲牙一笑,就與王君愕再行了個禮,兩人倒退出堂。
卻他兩人才剛出去,人還在院中,留下諸臣中,便一人挺身而起,大聲說道:“大王!你不公平!”——王君廓、王君愕不用回頭,從聲音就能辨出,是高延霸。他兩人也的確沒有回頭,相顧看了下,高延霸為何說李善道不公平,原因他倆亦能猜出,便加快腳步,自出院去。
李善道目送王君廓、王君愕出了庭院,瞅了下高延霸,說道:“我怎麼不公平了?”
“王君廓力氣猶足,大王,小奴就沒力氣了麼?大前天夜裡,大王調諸部追擊殘敵,就沒讓小奴去也追擊!這時,又將進剿宇文化及殘部,奪取國璽的大任,給了王君廓這鳥廝!大王,小奴不是大王的小奴了麼?”高延霸越說越激動,淚都快流下來了,乾脆亦不顧鎧甲在身,伏拜在地,高聲嚷道,“大王!小奴打小就服侍大王,這麼多年了,小奴的忠心,大王難道不知?難道憑小奴的勇力與忠誠,還比不上王君廓這鳥廝,不足以擔此重任?求大王開恩,讓小奴也一展身手!兩天?小奴隻用一天,就能追上宇文化及這鳥賊!擰下他鳥頭獻與大王!”
李善道忍不住,再度哈哈大笑,把他扶起,笑道:“延霸,你可不是‘小奴’,你於今是鼎鼎大名,誰人不知的‘高老公’!你勇力過人,忠心赤膽,我豈能不知?喲,喲!”待要抹掉他的眼淚,卻高延霸鼻涕都出來了,李善道將手又縮回,摘下蹀躞帶上的汗巾,遞給他,說道,“你這七尺昂藏漢子,鼻涕眼淚一大把,成何體統。快些擦乾淨了!莫要惹諸公笑話。”
按後世計長單位,高延霸兩米來高,卻搞得像個孩子般似的撒嬌哭鬨,兩旁侍坐的文武臣僚,確已有人忍俊不禁,悄悄側過臉去,肩膀微微聳動,儘管儘力忍耐,還是嘴角露出笑意。
“大王!”高延霸胡亂抹了把臉,甕聲甕氣地辯解,“小奴非是爭功,就是想不通!大王適才說王君廓潰陣斫旗,是樁大功,可小奴在城北,先潰樊文超陣,打殺了樊文超,這卻是斬將之功,不比他王君廓斫旗之功大麼!接著小奴又跟著高將軍、焦彥郎他們直搗孟景中軍,前後力戰,小奴親手砍翻的賊校尉以上軍將十餘,就差……就差‘一、一’……。”
他忘了是一什麼,索性大白話說起,“就差一竹筐土,就能把孟景也獻給大王!論這大敗宇文化及的功勞,俺高延霸流的血、砍的頭,哪點比那王君廓鳥廝少了?可大王倒好,一不讓小奴追殘兵,二不讓小奴奪玉璽!大王,小奴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何?”他一邊擦著眼淚與鼻涕,一邊偷眼觀察李善道的反應,隻這委屈巴巴,分明是有幾分裝出來的可憐。
高延霸爭功的小機靈不說,卻也難怪他鬨情緒。
便如上所述,李善道對國璽的重視程度,高延霸等將已無人不曉。高延霸而且偷偷地問過李靖,國璽到底有多重要。李靖告訴了他一句話,“國璽諸寶,重過宇文化及的人頭百倍”。是故,李善道大前夜,分派追擊宇文化及部潰軍的任務時沒他份,他尚沒有多大意見,當此之時,聞得李善道卻將奪取國璽的重任,給了王君廓,他卻遂眼紅難抑。
李善道等他抹乾淨了眼淚、鼻涕,輕拍其肩,斂容正色,溫聲說道:“延霸,我不是偏心。我不令你追擊宇文化及潰軍,自有我的考量在內;至於進剿宇文化及殘部,奪取玉璽此任,我方才不是說的很明白了麼?君廓、馮金剛、羅藝所負,隻是先期進剿之任。宇文化及殘部猶一兩萬眾,到現在還能跟著他的,當多是其死忠之徒,剿之必然不易。到時,我會再遣援兵,支援君廓等。你,就且先在你營中,養精蓄銳,待進剿的決戰打響之日,你再上陣何遲!”
高延霸怔了下,銅鈴大眼眨了眨,說道:“大王,果是如此?”
“你這賊奴,老子還能騙你不成?”李善道見他居然還敢存疑,笑罵說道。
高延霸破涕為笑,歡欣說道:“既如此,小奴便安心了。隻是,大王可要記得今日金口玉言,待到決戰之時,莫要忘了小奴!”捧著沾滿他鼻涕眼淚的汗巾,還給李善道。
李善道瞧汗巾上頭被他擦的儘是鼻涕,大手一揮,笑道:“賞給你了!”
“多謝大王厚賞!多謝大王厚賞!”自己的鼻涕不嫌臟,高延霸鄭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將之收入懷中,仿佛珍藏至寶。不論怎麼說,明知他這副樣子是作態,看的人卻頗滿意。
叫高延霸坐下,李善道沒有回席落座,他一手叉腰,轉身麵對眾臣,看向了一人,說道:“王軌扼守河東岸渡口,斷了了宇文化及向東退進山東之路,並獻東郡與我。我已下令旨,召王軌及蘇威等來汲縣覲見。待其抵達,我打算便將他留在身邊,另以任用。東郡,是我鄉梓之地,又東接壤山東諸郡,南經滎陽,即是洛陽,實乃當前之戰略要衝。非重臣宿將坐鎮不可。我意,待王軌到汲縣後,便勞公出鎮東郡,執掌兵戎,以我阿兄主政郡縣,不知公意願否?”
被問之人,六十出頭,須發花白,卻尚壯健,麵容沉毅,隻是可能最近操勞過度,眼角微顯疲憊之色,他聞言起身,躬身應道:“臣,謹遵王命!”
卻此人,是薛世雄。
圍困黎陽的隋兵退後,薛世雄、李善仁、陳敬兒等守黎陽的一乾文武,俱已趕來了汲縣。
“薛公。”李善道語氣中帶著敬意,“設若無公鎧甲不解,親冒矢石,臨陣指揮,部署得當,黎陽難以堅守月餘之久。公力保城池不失,功勳卓著。我已令擬旨,論功晉公河東郡公,遷右武衛大將軍。”他頓了下,目光炯炯,“公既願出鎮東郡,便再授公山東道行軍總管、撫慰山東大使之職。薛公,你需調何將、何士為佐助?但講無妨,我無不準允!”
之前,薛世雄投降後,李善道已授他“上柱國”的勳官、“縣公”的爵位,以及“左禦衛大將軍”的職務。此前授給他的這些勳、爵、職,已是很高的禮遇。
現在,授給他的這些勳爵、官職,更高一層。
“河東郡公”,無須多說,爵位從“縣公”提升到了“郡公”,——薛世雄是河東郡人,將“河東郡公”的爵位授給他,且更顯榮耀。“右武衛大將軍”,隻從品級來看,與“左禦衛大將軍”好像相同,俱十六衛大將軍之一,但實際上,十六衛大將軍之間,也是有高低之差的。薛世雄被擒時,任的隋官是“右禦衛大將軍”,軍中慣例,左尊右卑,李善道當時以“左禦衛大將軍”改任他,已是擢遷。卻比之“右武衛大將軍”,“左禦衛大將軍”又低了一些。左、右禦兩衛是楊廣在大業三時新置的衛府將職,於整個的十六衛大將軍中,排位比較靠後,算第三梯隊了。“右武衛大將軍”不然,是第二梯隊的前排將軍號位,隻次於職責為皇帝貼身近衛與核心野戰軍主將的左右翊衛、左右候衛這四個第一梯隊的大將軍,與左武衛大將軍。
而“山東道行軍總管,撫慰山東大使”,這更是對薛世雄莫大的信任和重用。
山東諸郡,固然李善道的勢力還沒有深入,然而隨著宇文化及十餘萬兵馬的大敗,山東諸郡的各個割據勢力,可以想見,勢必對李善道都將會產生巨大的畏懼,——此前,最早降附李密,後又降服宇文化及的孟海公已經見機轉舵,向李善道呈上了討好的表章,表示了願意聽從他的號令,底下來,遠的不說,東郡附近郡縣的各路割據,很大可能也會像孟海公這樣,即便不徹底歸順李善道,也將會改而從依附李密,變成在他兩者之間騎牆。
於此關頭,將“山東道行軍總管,撫慰山東大使”此職授給薛世雄,無疑是對其的極高信任,是將“趁此大勝,經略山東,與李密在山東爭奪地方”的重任,交托與了他。
薛世雄深知此任重大,又感李善道對他的信任,又覺壓力很大。
他撩袍下拜,說道:“臣老朽之軀,得大王如此信重,誠惶誠恐!臣雖駑鈍,感大王恩遇,唯有竭儘忠智,鞠躬儘瘁,定不負大王重托,為大王鎮守東郡,撫靖山東,收攏人心,助大王成就宏圖偉業!至若佐助僚屬……。”他斟酌了稍頃,抬起頭,說道,“臣隻求兩人相助。”
“何人?”
薛世雄說道:“黎陽得不失,非臣功,首賴王兄安撫民心,次賴陳敬兒智勇兼備。臣敢請大王,調陳敬兒為臣副將。山東多著姓,並諸郡長吏,頗隋之故臣,聞大王征河東,獲鄭元璹,其係故隋沛國公鄭譯子也,若得其人佐助,或有助收服滎陽諸郡士心,臣亦敢請大王調之。”
“鄭元璹?”李善道看向了於誌寧。
河東一戰,漢軍著實俘虜了好些降從李淵的隋臣。
鄭元璹,是其中之一。
其族為滎陽鄭氏的北祖洞林房,世代仕宦,為山東高門之一,如前所述,名列“五姓七望”。
他的曾祖鄭瓊為周之太常卿,祖鄭道邕為周之司空,他的父親鄭譯,曆周、隋兩代,俱為重臣。鄭譯的從祖鄭文寬,妻為平陽公主,平陽公主是周文弟宇文泰皇後的妹妹。平陽公主沒有兒子,宇文泰就讓鄭譯過繼給了她家。因此,鄭譯小時就被宇文泰親近,總與宇文泰諸子玩耍。在周時,鄭譯就擔任顯貴之職,得拜沛國公,食邑五千戶。
這個鄭譯,與楊堅是同學,兩人關係很好。故而,楊堅篡周建隋的時候,鄭譯立下了建策之功,入隋後,搖身一變,又成了隋的開國元勳,進位上柱國,恕以十死。
儘管因其人輕險、貪財,楊堅後來疏遠了他。不過論名聲、影響力,他卻依然很有分量。楊廣繼位後,鄭譯已死,楊廣改革官職,廢除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以鄭譯佐命元功,詔追改封鄭譯莘公,以鄭元璹襲。鄭元璹憑借父功,官爵雖不如其父,卻也頗是顯貴。初授儀同大將軍、襲爵沛國公,累轉右武候大將軍、改爵莘國公,再之後,遷文城郡守。
李淵起兵後,鄭元璹獻郡從降。李淵任他為太常卿。原本是被調任到長安朝中了,李世民援河東時,因漢軍、劉武周兩軍夾擊,聲勢逼人,以他曾為文城郡守之故,李淵特令他從軍參佐。結果,於漢軍與唐軍的臨汾等戰時,他被突入文城郡的黃君漢部俘虜了。
像鄭元璹這等俘虜,才能不出眾者,李善道一概交給了時在河內督辦輜重後勤的於誌寧處置。
於誌寧起身,行禮答道:“敢稟大王,王師還河北以後,即與宇文化及連番鏖戰。鄭元璹尚未授官,也沒在軍中,臣將他與彆的一些俘臣,暫留在了河內待處。”
卻是說了,鄭元璹既然家世顯赫,又本身先仕隋為右武候大將軍、文君太守,官職不低,到了李淵手下後,也得到重用,卻怎麼會在漢軍中,至今尚未得到授官、任用?原因也很簡單。鄭元璹與他父親相同,人品不行,其父貪財好賄,他事親,不以孝聞,清論鄙之。於誌寧瞧不起他的品行,故此沒有向李善道舉薦他,授任職務,而是自行決定,暫時先將他閒置。
不意這個時候,他被薛世雄給提了出來。
於誌寧回答完了鄭元璹現下的狀況後,遲疑了下,又說道:“大王,鄭元璹雖出自滎陽鄭氏,門第高貴,父祖顯宦周、隋,但其品行有虧,事親不孝,時論非之。臣竊以為,不可重用。”
李善道考慮了下,卻明白薛世雄點名要鄭元璹佐助的用意。
滎陽北與東郡接壤,此其一;南與洛陽所在的河南郡接壤,此其二。
亦即,滎陽此郡,當下對東郡、對漢軍相當重要。
若能將此郡得之,不僅可穩定東郡,還能漢軍的兵鋒接近洛陽,與洛陽北邊的河內郡,形成犄角之勢,對洛陽的隋軍也好、對李密也好,尤其李密,足以造成一定的威脅。某種程度說,乃至能夠以此,將對李密的形勢,從單純的防禦河內,轉為潛在的兩線進攻。
故而,鄭元璹人品儘管不行,薛世雄看中的,是其族在滎陽的聲望。
於是,李善道很快做出了決定,說道:“‘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此孟德招賢之令也。陳平盜嫂,漢高用之而建奇謀;郭奉孝不治行檢,孟德倚為謀主。今方用人之際,不可因品行而廢其人。凡有一點可用者,我皆不吝擢用!薛公,鄭元璹,我調給你!具體怎麼用他,授他何職,你自作主,不必奏稟。”
“臣,領旨謝恩!”薛世雄伏拜領命。
李善道扶他起身,撫摸短髭,笑與他說道:“薛公,除此兩人,無需其他佐助了?”
薛世雄恭敬答道:“敢稟大王,有陳敬兒之智勇,鄭元璹之族望,二人相輔,臣足矣!”
“公子萬均,現在陝縣,一時調不得給你;萬徹於這次大敗宇文化及此戰中,與王伏寶側翼出擊,為我奇兵,立下了赫赫戰功,正宜擢升,以勵三軍。且公與萬徹算來,好幾個月未見了吧?薛公,我將萬徹也調撥與你,使你父子同鎮東郡,並朝夕可見,以慰公懷,何如?”
薛世雄躬身應道:“大王厚恩,臣銘感五內!然當下首要之務,為剿滅宇文化及殘部。臣奉命坐鎮東郡,料無大戰,有陳敬兒、鄭元璹輔佐足夠。犬子薛萬徹,微末之勇,稍堪驅使。臣愚見,留其於大王駕前聽用,更能效力。至若父子之情……”他話音略止,旋即複又堅定,“人孰無之?卻國事為重,私情為輕!臣不敢因私廢公!大王體恤深恩,臣心領矣。”
話音落地,堂中眾臣無不肅然起敬。
屈突通看了看薛世雄,暗自點頭,也無須多提。
李善道再將薛世雄扶起,說道:“薛公忠心體國,公而忘私,誠乃我之柱石。萬徹留下來也好,便如公言,接下來,還有剿滅宇文化及殘部的仗要打。好罷,萬徹,我就先留下來。”讚歎他了幾句,忖思了下,說道,“不過薛公,東郡新得,滎陽尤重,隻陳敬兒、鄭元璹兩人,我看還不太夠。我再調一人與你!”
“敢問大王,何人?”
李善道令魏征:“傳旨侯友懷,授其滎陽郡守,從薛公共往東郡。”
卻是要增調侯友懷給薛世雄。侯友懷本是滎陽郡的縣吏,其族雖非名族,他對滎陽的民情地理了如指掌,加上他現曆練有成,頗有實乾之才,將之撥調給薛世雄,正是人儘其才,恰好可以補上鄭元璹隻有族望,對滎陽的士族有影響,卻對滎陽的廣大百姓沒有甚麼影響之短。
侯友懷現任魏州昌樂郡守,需要下旨調任。
魏征恭謹接令,自會於今夜軍議散後,安排此事不提。
請薛世雄入座,李善道望了望堂外漸深的夜色,正要再說話,王宣德進了院中,急步入堂,拜倒進稟,說道:“大王,蕭皇後、南陽公主等已被押送入城,靜候大王發落。”
“哦?”李善道摸著短髭,先將他剛要說的話說出,顧盼堂中眾臣,說道,“夜色漸深,公等都勞忙一天了,各且還回歇息。明天,咱們就細議進剿宇文化及的方略等事。……玄成、誌寧、藥師,屈突公、薛公,你們留下,等會兒從我一起,去見見這位故隋國母!”
王君廓等將應令皆起,行禮退出。
高延霸卻突然聽到王宣德說“蕭皇後”雲雲,牛眼一亮,磨磨蹭蹭,不肯走,——下午時他聽說了,蕭皇後等被蕭裕擒獲,在被押來汲縣途中,聽說之時,他便動了些念頭,沒想到這會兒蕭皇後等被押到了,就等王君廓等出了堂去,他涎著黑臉,搓著蒲扇般的大手,飛快地偷看了眼李善道,卻何曾還有剛才的委屈之狀?他扭捏說道:“大王,小奴聽說蕭皇後豔麗,美得不得了!昏主後宮佳麗上萬,獨她最為出眾,把昏君迷得五迷三道!昏主對她最是寵愛,死心塌地。小奴……,嘿嘿,大王,小奴也想跟著大王去開開眼!瞧瞧她究竟有多美豔!”
“你這鳥廝!五大三粗的,也想見蕭皇後?蕭皇後被你嚇壞了,怎麼收拾?還不快滾走歇息!”李善道楞了下,哈哈大笑,罵了他幾句,將他灰溜溜地趕走,便與魏征等一同去見蕭皇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