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公,你再看看這個。”
徐世績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住,打眼一看,乃是以房彥藻的語氣,寫給元文都的信。
信中內容,便如上次在洛口軍議時,房彥藻所建議的這些。上次軍議過後,與元文都聯係的事宜,係由房彥藻負責。徐世績不知事情進展到什麼程度了,然卻自知此事隱秘。看過之後,他不覺狐疑,不明白李密為何給他看此信?是為表示對自己的信任麼?愈加恭謹地將信還回。
“何如?”李密問道。
徐世績答道:“敢稟明公,想來當是祖公手筆,指點洛陽危局,剖析精當。”
李密微微頷首,說道:“確是祖公代我所寫。茂公,將你從前線召回,為的就是此信。”他站起身,下到帳中的沙盤邊上,背著手,望了下,說道,“自上次軍議罷了,孝朗就擇人潛入城中,然元文都等現平時多在宮城,聯係不易。直到今日,也就是我剛才召你來見之前,才傳回消息,與元文都總算是取得了聯係。此信,祖公日前早已寫成,可以送入城中了。”
原來將自己從前線召回,是為了此信!
徐世績心中石頭落地,可另一疑惑不覺而起,既已取得聯係,便送信入城就是,召他何為?
李密的解釋,隨之道出:“但是,當下我軍圍攻洛陽,洛陽城四麵把守頗嚴,出入不能,唯城東上春門附近守將跋野綱、費曜、田闍諸輩,係元文都、皇甫無逸心腹,此信可由此處送入。故我召你來見,是欲借你前線之便,擇機行事,務必確保此信安全送達。”
徐世績聞言,豁然開朗,疑雲頓去,當即躬身領命:“明公放心,世績定不負重托。”
“具體何時入城,城內何人接應。孝朗,你來與茂公細說吧。”
……
序入深秋,寒意已濃。
貴鄉漢王府。
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通體金黃,風過處,黃葉簌簌而落,鋪滿青石甬道,宛如碎金。霜氣凝結在池塘中的枯荷殘梗之上,平添肅殺。議事堂中,李善道端坐書案之後,也在審視一封信。
箋是素雅的上好絹帛,墨跡飽滿,落款赫然為洛陽城中的元文都!
信的開篇,是讚譽之辭:“明公鈞鑒:聞公親率三軍,雷霆所向,蕩滌凶逆於黎陽,宇文化及鼠竄西向。既安河北,亦雪先帝沉冤於九泉。鄙主悲欣交集,特命仆代致拳拳之意。”
李善道玩味的多瞧了兩眼“明公”、“先帝”、“鄙主”這幾個稱呼措辭。
接著往下看:“然河北雖安,今四海鼎沸,觀諸方之勢,其氣焰張熾,堪與公爭鋒者,唯李密一人耳。彼暴戾甚於桀紂,寡恩絕於禽獸,本瓦崗舊將,不思舊主推食解衣之德,竟行殘弑舊主之逆。其心不臣,其行罔義,神人共憤,天地不容。竊思之,竟與先帝為宇文化及所害,何其類也!明公感舊主之冤,因慷慨舉兵,誓為舊主複仇,大義昭於日月,精誠動乎鬼神。鄙主昔日聞之,未嘗不拊膺長歎,感公忠義之壯烈也!
“李密狼子野心,非獨為公之仇讎,彼恃其豺狼之眾,逞其虎兕之威,年餘困犯,亦洛陽之患也。幸賴將士效命,眾誌成城,尚得守禦。”
信中文風一轉,切入正題:“公控引河北千裡之疆,虎視滎洛八關之險,帶甲如林,粟支十年,聲威播於海內,德澤洽乎黎元。若能念及同仇敵愾之義,效孫臏圍魏救趙之智,遣河北之銳,分出河內、東郡,拊其項背,扼其喉咽。則鄙軍必效田單火牛之奮,伺隙響應,開門決戰。內外合擊,首尾交攻。李密頓兵堅壁之下,師既已疲,複遭腹背之擊,安得不潰?
“此獠授首,則天下無複可抗公之鋒銳者矣。當是時也,鄙主願以伊尹、周公之位,虛大丞相之席,酬公再造社稷之功。仆等必掃龍光門之塵,具鹵簿之儀,迎明公之旌節,入朝輔政。此誠千載一時之會,轉瞬即逝之機也!昔樂毅借力而破強齊,高祖忍辱乃成帝業,皆在擅握樞機耳。願明公洞燭幽微,如太阿之斷物,速賜明策,勿使良時蹉跎。臨書悚息,佇候鈞音。”
——“龍光門”,如前所述,是洛陽宮城北邊宮門的名字。
李善道將這信看了,掩住絹帛,略作思量,指尖在冰冷的案麵上輕叩,發出篤篤微響。
窗外一陣疾風掃過,廊下鐵馬叮當作響。
這封信,寫的有點東西。
又是刻意忽略李善道“反賊”的身份,向他表示對他擊潰宇文化及、“報了楊廣之仇”的感謝;又是將楊廣被弑與翟讓被害類比,試圖造成“共情”;又是大力拍李善道的馬屁,說他忠義、說他有聲威;又是用“伊尹、周公”、“大丞相”、“入朝輔政”等等為權位上的承諾。
乃至,字裡行間的一些用詞上,好像也帶著一些微妙的暗示。
就比如“龍光門”這三個字。
不錯,此門是洛陽宮城北邊的城門名,但洛陽又不是隻有這一個城門,河北在洛陽北邊,從河北來,可經此門入宮城,也可經其它城門入城。為何獨提此門?僅是為與“入朝輔政”相呼應麼?隻怕不然。或還有彆的意味,或言暗示。要點就在這個“龍”字上。龍,乃天子之象征。“掃龍光門之塵”,細細品味之的話,是不是還有點掃清障礙,迎其為主的暗示意思?
“來人。”李善道令道,“傳召玄成、裴公等入見。”
堂下王宣德領命,便出堂外,各去魏征等的府衙,召他們前來。
三省六部等製正式確立後,如今魏征等已是各有官衙。
各個官衙離王府都不遠。
沒等太久,魏征等人相繼應召到至。
李善道將手中這封洛陽來信遞過:“公等且覽此信。”
書信在諸人手間傳閱。
殿內一時寂靜,魏征等的神色隨信文內容變換。
待諸人儘皆看罷,魏征皺著眉頭,率先開口:“敢問大王,此信是何時收到?”
“才剛收到。我剛看了,就請公等來議了。”
洛陽與李善道之間,此前從來沒有任何聯係,卻在此際,元文都來了這麼封信。
確乎不僅李善道沒有想到,魏征等也感到頗是意外。不過雖然突兀,對元文都為何此際來信,無論李善道、抑或魏征等,卻倒也都能理解。正是其舉突兀,其情可解。
魏征便陳述自己的意見,說道:“大王,元文都此際呈信,不會有其它緣故,無非洛陽蹙急,他急病亂投醫,欲借大王之力以自保耳。臣細觀此信,言辭雖恭,驅虎吞狼之計也!臣愚見,李密固我之仇,洛陽亦我之敵,方下李密、洛陽交戰正酣,坐觀虎鬥即可,此信可不予理會。”
李善道摸著短髭,笑道:“‘急病亂投醫’此言,玄成,你說的對。你以為不予理會即可?”點了點頭,轉顧裴矩等人,問他們的意見,“裴公、諸公,你們則都是何意?”
裴矩身為歸附隋臣,本不欲先言,然卻李善道指名垂詢,他不得不答。
他沉吟稍頃,謹慎開口:“大王,魏公持重老成,指出元文都意在驅虎吞狼,確具卓見。然臣愚見,元文都此議,雖為驅策虎狼,於大王而言,臣以為,亦不失‘借力打力’之機。”
“此話怎講?”
裴矩說道:“魏公言坐觀其變,自然上策。臣所憂者,在於洛陽以現下形勢察之,恐難長久支撐。李密擁數十萬之眾,氣勢正盛。若洛陽城破,李密挾大勝之威,兼取東都之名器,其勢必如火燎原,再難遏止!屆時,我軍南下爭鋒,傷亡必巨,事倍功半!”
言及此處,他話語微頓,目謹慎地偷看李善道的麵容,見其神色如常,未見慍怒,又餘光留意魏征,見其眉頭雖鎖得更緊,但未出言打斷,心中稍定,這才繼續進言。
他進一步地說道:“反之,以臣愚見,若現權應其所請,趁李密全力攻城,後路虛懸之際,用元文都信中之策,遣精兵疾出河內、東郡,拊背扼吭,洛陽守軍趁勢出擊,內外夾攻。李密頓於堅壁,首尾難顧,誠然焉有不潰之理?勢將土崩瓦解矣!
“李密既滅,大王以舊情,招徐世績、單雄信諸將從降,收其殘眾,探囊取物之易。洛陽為李密圍困年餘,城圍縱解,亦無非強弩之末。大王乘此威勢,提虎狼之師,而入洛陽。所謂‘大丞相’、‘入朝輔政’雲雲,至斯時也,大王取之如拾芥,棄之若敝屣,皆操之在大王矣!
“此乃借元文都此請之力,除大王心腹之疾,順勢入主洛陽、席卷天下、奠定王業之基的千載良機是也!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故臣以為,元文都雖懷‘驅虎吞狼’之謀,然大王豈不亦正可借此行‘借力打力’之策,成我漢家不世之功?”
不愧是長於外交,裴矩的這番言論、“借力打力”的建議,完全立足利益,儘顯手腕的老辣。
李善道細細聽罷,不置可否,讚了聲“裴公高明之論”,目光移向屈突通、李靖、於誌寧等人,問道:“屈突公、藥師、仲謐,公等以為何如?”
屈突通年高,李靖、於誌寧等請他先發表意見。
便屈突通行禮答道:“大王!臣以為,魏公之策固良,裴公之策卻似更合用。元文都雖藏驅狼吞虎之心,他信中所言‘方今大王所患,唯李密一人耳’,卻不為錯。裴公適言,洛陽垂危,若為李密得之,名器為其獲有,其勢或將不易再遏,更為確論。
“因臣愚見,似宜從裴公之策。若能借此破李密,則洛陽乃至天下,大王皆可從容圖之也。”
李善道微微頷首,視線落在李靖身上。
李靖遲疑了下,出列說道:“大王,臣讚同魏公之議。”
“哦?怎麼說?”
李靖說道:“裴公‘借力打力’此策,當然不是不可用。但有一個問題,就是李密部曲數十萬眾,我軍若南下解洛陽之圍,兵少則不足用,而兵多,臣憂之,短日內隻怕不夠調配。”
他依次伸出三根手指,一一詳說,說道:“宇文化及殘部現竄魏郡,雖為困獸,猶兩萬眾,亟須徹底剿滅,而隻靠王君廓諸部,不足為之,需增調援兵,此其一。高開道、王伏寶軍報,高曇晟叛軍主力,儘管已被圍懷戎,然尚未克,也需增兵援助,此其二。大王方欲經略滎陽等郡,一旦戰事開啟,更需兵馬調援。故此三者疊加,臣擔心,短日內恐怕是難以調夠解洛陽之圍的兵馬。強要調之,必分兵勢,捉襟見肘。既然如此,臣之愚見,何不就暫觀李密與洛陽爭鬥,而待我穩固河北、兼取滎陽諸郡後,再依時局,謀劃滅李密、取洛陽之事?”
李靖分析、建議的論點,純是從軍事角度出發。
可以從他的建議中聽得出來,他所聚焦的主要是夯實根基與占據要害這兩塊兒。
屈突通搖了搖頭,撫須笑道:“大王,藥師關於‘兵力’的所憂,臣以為,實不足憂。宇文化及殘部,驚弓之鳥,偏師足可蕩平,何勞主力?高曇晟坐困愁城,高開道、王伏寶足以殲滅,捷報旦夕可期!至若謀取滎陽等地?藥師,俺且問你,謀取滎陽諸郡,是為何故?不也正是為了殲滅李密、奪取洛陽?今若趁元文都此策,如裴公所言,‘借力打力’,李密可殲、洛陽可得,則又何須再取滎陽等郡?李密一滅,山東諸郡傳檄可定,自為大王有之!”
比之李靖,在殲滅宇文化及殘部等方麵,屈突通明顯更為樂觀。
李靖因為屈突通年高位尊,不好直接反駁他,聽完他的話後,遂先用緩和的語氣,說道:“大王,臣以為,退一步說,即便如屈突公所言,進剿宇文化及殘部等不需主力,我用來解洛陽之圍的兵力足夠調集,然而……”接著凝重說道,“李密擁眾數十萬,裴仁基等皆當世名將,秦瓊、羅士信等皆今之關張之屬,臣猶恐敗之殊不易也。一旦陷入僵局,豈不就真成‘驅虎吞狼’,元文都之計成矣?諺雲,‘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與其冒此風險,何不先以安定河北,穩固根基,經略滎陽諸郡,削李密羽翼之勢為重?臣此愚見,懇求大王三思。”
李善道撫摸胡須,琢磨了稍頃屈突通、李靖兩人的意見,仍是不置可否,隻再又點了點頭,請他兩人還坐,隨後笑問於誌寧,說道:“仲謐,你是何意見?也說來聽聽。”
於誌寧一直在靜默旁聽,得令起身,回答說道:“大王,魏公、裴公、屈突公、李公諸公之論,均老成謀國,臣深以為然。唯臣斟酌,諸公議論,雖有異同,但除掉異同不言,其間卻有一點共通,係最為關鍵。即,洛陽是否能支撐至與我軍配合夾擊之時?”
“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