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公卿正殺得興起,忽聞身後勁風襲來,猛一回頭,一道玄色閃電已至眼前!
他倉促間舉槊格擋。
“鐺”,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爆鳴,火星四濺!
兩杆馬槊撞擊!
徑奔楊公卿殺來的,正是紅纓騎將。他雙目圓睜,雷般暴喝,雙臂肌肉賁張,借著戰馬對衝的巨力,馬槊的槊尖沿著楊槊的槊杆,迎著秋陽寒芒一閃,突刺到了楊公卿身前,狹長銳利的槊刃,穿透進他胸腹間的甲葉縫隙。楊公卿一聲慘呼,不敢置信地看著透甲而入的槊尖!
交手才隻一合,這紅纓騎將就突刺得手?
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從馬背上頂飛出去,伴隨著鮮血劃出的弧線,重重摔落塵埃。
主將落馬,隋軍騎兵的攻勢頓時一滯。
這紅纓騎將,待要趕上前去,將楊公卿殺了,取其首級。幾個楊公卿的親兵從騎,將楊公卿搶下救走。紅纓騎將追之不及,便不再追趕,驅馬改向左近歲的其餘隋騎殺去。馬槊左右翻飛,每一次揮擊都帶起血雨腥風,所過之處,人仰馬翻,呼吸功夫,就將千餘隋騎鑿穿!
五百內衛驃騎緊隨其後,擴大戰果。
馬蹄踐踏著倒地的隋兵,長槊刺穿潰逃者的後背,一路追殺,直抵到至洞開的喜寧門外!
紅纓騎將大呼:“入城!”
眾騎響應,奮勇前鬥。
然而,城門守卒已然反應過來,箭矢如雨射來,叮當之聲不絕於耳,釘在玄甲上濺點火星,更有滾木、礌石從城樓上砸落。紅纓騎將與這五百驃騎雖悍勇,急切間,終是無法突入。
城門儘管沒能趁機突入,但楊公卿墜馬、千餘隋騎潰敗的場景,卻使城北的數萬攻城魏軍慌亂立去,士氣大振,一波波“威武”、“萬歲”的歡呼聲,震動城瓦,響遏行雲。
連城東靠北部分的單雄信、徐世績兩部攻城魏兵將士也受到了鼓舞,喊殺聲越發高亢。
單雄信借機,對上春門的北部城牆段,發動了更加猛烈的攻擊。替換被損壞雲梯的新雲梯,在士卒們死命的推動下,抵近城牆,敢死將士前赴後繼,攀梯而上。撞車輪番著,猛撞城門。城牆上的守軍,見狀心驚膽戰,忙不迭地投下金汁、火油、滾木,竭力抵抗。
徐世績站在望樓上,將城北這場驚心動魄的騎兵反殺與單雄信部的猛攻儘收眼底。
這紅纓騎將的勇猛絕倫,讓他心中也湧起一股激蕩。
視線在紅纓騎將身後,繡著“驃騎將軍秦”字樣的將旗上停留片刻,他撫須讚道:“秦叔寶真萬夫不當之勇!”原來這紅纓騎將即李密帳下,分領八千內衛驃騎的四驃騎將軍之一秦瓊。
徐世績視線轉回,重望向己部負責的上春門南段城牆部位,望見牛進達、聶黑闥所率的精兵,也趁著這個城北士氣大振的機會,加強了攻勢。他正待要下令,再給牛進達、聶黑闥增調一部兵馬,卻見數騎從東北方向的中軍馳來,入進他的陣中,不多時,到了望樓下邊。
隨之,便有軍吏快步登上城樓,呈上令箭一支,進稟說道:“大將軍,魏公召喚。”
……
李密召喚?
這道突兀而來的軍令,使徐世績愣了一愣。
正在攻城,為何李密此時召見?
他驚疑登生,卻不敢怠慢,當即接令,便下望樓。下了望樓,翻身上馬,他一邊隨著傳令的這幾個中軍軍吏,趕去中軍;一邊急思李密召見的緣由。
是要責備自己這幾日攻城不利?
他迅速回想,這幾日,自己督戰不可謂不嚴,士卒傷亡雖重,但攻勢從未懈怠。牛進達屢次向他討要精兵,他一概給之,絕無保存實力之意。似乎不應因此。
若非為攻城,則難道是……,因為給徐蓋的家書?十餘日前,在李密吩咐他給徐蓋寫一封家書後,他當夜就將家書寫好,遣家奴送往河北貴鄉。莫非是他這封家書出了甚麼紕漏?
細細想來,也不應該。這封家書,是李密讓他寫的,他措辭極為小心克製,寫成後,他還特意請李密過了目。如果是這封家書有問題,李密當時便會指出,不會拖延到這個時候。
若也不是因為家書。
又有甚麼可能性,會令李密在攻城戰鬥如火如荼之此際,把他從前線召去中軍?
無數個念頭,在徐世績的腦海翻湧。
帶著疑慮和忐忑,他漸近了中軍所在。外圍是警戒的斥候、遊騎,過了外圍防線,沿途儘是一陣陣坐地休息,養精蓄銳的中軍精銳將士,再往裡走,中軍大帳已在眼前。
如他不久前的想象,李密的大纛豎立帳前的空地上,迎風颯颯,直透蒼穹。
數百著明光鎧、持長矛的雄壯衛士肅立大帳周邊。
帳門口,站著一人,身披重甲,膀大腰圓,未持矛,挎著橫刀,是李密的親信護衛蔡建德。
徐世績早已下馬,徒步到此。
他解下佩刀,交給蔡建德,恭謹地說道:“世績奉召前來,敢請將軍通報。”
“大將軍稍等,魏公正在等你。魏公鈞令,大將軍到後,不必通報。大將軍,請入帳吧。”蔡建德把他的佩刀放到帳門口的蘭錡上,轉身掀開帳簾,示意徐世績入內。
帳為百子帳,帳內的空間極大,足能容百人聚坐。
不過,這會兒帳中當然沒有這麼多人。
進到帳內後,徐世績略一掃視,帳中滿打滿算,十餘人罷了。
李密端坐主位,他身前的案上堆滿了軍報輿圖,他不知在看什麼,眉頭微皺。
房彥藻等幾個文臣,陪坐兩側。
武將兩人,坐在下首。左邊將,可不就是才從城北戰場回來,隻比徐世績早到了片刻的秦瓊?一場騎戰下來,來回二三十裡地,他麵如常色,壓根沒有絲毫疲憊之態,隻鎧甲上未擦乾淨的血跡,透露出他剛經曆了一場激烈的廝殺;右邊將身材魁梧、豹頭環眼,是程知節。
房彥藻、秦瓊等對著徐世績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茂公,你到了。”李密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目光從案上抬起,說道。
徐世績忙上前一步,行禮說道:“臣徐世績,拜見明公。”
“免禮,坐下說話。”李密指了指一旁的空位,等徐世績坐下,接著說道,“茂公,臨時將你從前線召回,是有一事,與你分說。不過,與你說此事前,你先看看這個。這是你到前,我才收到的。”將他剛在看的東西,遞給案邊的從侍,示意從侍轉與徐世績。
徐世績起身,恭敬地接過。
是一封奏報,落款為鄭頲的名字。
徐世績就站著,捧著鄭頲的這道奏報,飛快瀏覽。
奏報的內容頗長。
大意是:鄭頲已抵達滎陽。他到了滎陽後,立即就開始打探東郡薛世雄等的動向。現打探得知,薛世雄、李善仁、陳敬兒等到任東郡以來,動作頻頻,先是大力安撫地方,招徠流亡,剿滅郡中盜賊,穩定了東郡局勢,消弭了宇文化及兵災的影響;接著,薛世雄召孟海公到東郡郡治白馬相見,孟海公托病,沒有親去,但派了他的弟弟去,薛世雄隨後又致信東平的徐圓朗、梁郡的周文舉等現依附李密的諸個割據勢力。鄭頲判斷,薛世雄的這種種舉措,頗不尋常,極有可能,是在為李善道下步染指滎陽做準備了!
在奏報末尾,鄭頲寫道:“另據聞,酸棗、陽武等與東郡接壤之縣,頗有豪強潛與薛世雄通。”
滎陽!
真被房彥藻等料到了,李善道看來確實是打算對滎陽下手了!
徐世績看罷鄭頲的奏報,畢恭畢敬地還給李密的從侍。他完全能想象到,李密在看到這份奏報後的憂慮,——可是,李密為何讓他也看這道奏報?還是因為自己與李善道的關係之故麼?徐世績為保持恭敬,沒有敢抬頭去看李密,這般琢磨著,他說道:“明公,臣看完了。”
“有何感想?”
徐世績遲疑了下,答道:“稟明公,今日是我軍此次總攻洛陽的第四天。守軍雖尚堪守,彆段城牆處,臣不清楚,然臣所負責的此段城牆,並及單大將軍所負責之處,牛將軍等奮勇進戰,連日不歇,臣在前線,能夠感覺到,守軍的頹勢已是漸顯。洛陽城,或許旦夕可下。隻要洛陽為明公攻得,李善道便有染指滎陽之心,臣以為,亦不足慮了。”
“旦夕可下……。茂公,你有這個信心,很好。”
帳外衝進一個軍吏,帶著狂喜,叫道:“報!明公,牛進達、聶黑闥二將軍率部攻上城頭了!”
什麼?
帳內眾人皆是一震!
李密止下被這軍吏打斷的話,猛然起身,令道:“上望樓!”
他率先大步出帳。
房彥藻、秦瓊、程知節、徐世績等人趕緊跟出。
眾人登上李密中軍大營內最高大的望樓。
此處視野極為開闊,整個洛陽戰場儘在眼中。
徐世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隔著前頭的李密等人,他的視線迅即投向在了城東上春門方向。
上春門城頭,殺聲震天!
敵我混戰將士的身影,小螞蟻似的,在一截城牆上,激烈地晃動、搏殺!搭在城頭的雲梯上,同樣小螞蟻大小似的徐世績部將士,源源不斷地向上攀爬,試圖擴大突破口。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隨著涼爽的風,遠遠地傳來。李密、徐世績等依稀可聞。
似乎破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登上望樓,還未來得及細看之時,異變陡生!
上春門城樓方向,猛地殺出一支生力軍!當先一員隋軍將領,身披重甲,持一對沉重烏黑的鐵鐧,異常凶悍,正是負責這段城防的守將跋野綱!他率領的顯然是王世充預留的精銳預備隊,養精蓄銳已久,此刻如猛虎下山,直撲牛進達、聶黑闥立足未穩的突破口!
跋野綱手中雙鐧勢大力沉,揮舞間帶著沉悶的風聲。
他根本不避刀劍,仗著重甲護身,鐵鐧專砸鎧甲關節薄弱處和頭顱,一鐧砸在一名魏軍伍長的肩頸連接處,骨裂聲悶響,這伍長哼都沒哼一聲便癱軟下去;另一鐧橫掃,將一名持盾牌格擋的魏卒連人帶盾砸得倒飛出去,盾牌四分五裂。
從他進戰的隋軍士卒也極其精銳,配合默契,長矛攢刺,刀盾合擊,遏住了魏軍的攻勢!
牛進達和聶黑闥雖勇,但鏖戰已久,體力消耗巨大,麵對這養精蓄銳的生力軍和跋野綱的猛攻,頓時左支右絀,傷亡驟增。牛進達怒吼著上前,橫刀與跋野綱的鐵鐧硬撼一記,火花四濺,震得他虎口發麻,肩頭舊傷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甲葉。
聶黑闥被數名隋軍長矛手逼退到垛口邊緣,險象環生。
突破口迅速縮小,立足點岌岌可危!
“頂住!給老子頂住!”牛進達的怒吼在嘈雜的戰場上依稀可辨,但聲音裡充滿了焦灼。
終於,在跋野綱親自帶隊的凶猛反撲下,魏軍立足不穩,被硬生生從城頭女牆處推擠、砍殺著,向後潰退!剛剛豎起的牛進達的將旗,被一名隋軍悍卒一刀砍斷旗杆,連同旁邊幾具屍體一起,從高高的城牆上翻滾墜落!牛進達和聶黑闥帶著殘存的十幾個魏軍精卒,渾身浴血,被迫退到了雲梯口,在隋軍密集的箭矢攢射下,狼狽地沿著雲梯滑落下來!
望樓上,李密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化為一片鐵青,腮邊的肌肉微微抽動。
他死死盯著建春門城頭跋野綱那揮舞雙鐧、如凶神惡煞般的身影,以及狼狽敗退的牛進達、聶黑闥殘部,久久不發一言。深秋的寒風卷過望樓,吹動他紫色的貂裘大氅,更添幾分肅殺。
徐世績的心也沉了下去,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程知節“嘿”了聲,惋惜地說道:“娘的!功虧一簣!”
李密在望樓上佇立了片刻,眼神複雜地掃過城北、城東,整個沸騰鏖戰卻又僵持不下的戰場,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轉身,聲音低沉:“回帳。”當先走下望樓。
徐世績、單雄信、秦瓊、程知節等人默然跟上。
回到帳內,氣氛變得壓抑凝重。
李密到案前,重新拈起了幾頁紙,不再是鄭頲的奏報,是另一道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