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皇都洛邑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裡。
唯有大街儘頭的貢院,此刻卻亮如白晝。
高聳的蟠龍旗杆上,象征國朝掄才大典的杏黃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東凰恩科”四個濃墨大字,在數百盞牛角氣死風燈的光芒映照下,刺得人眼生疼。
貢院那兩扇緊閉的、以百年鐵木為芯、外覆青銅獸首門釘的朱漆大門前,黑壓壓一片。
不是等待入場的寒門士子,而是上千名身著綾羅綢緞、腰佩美玉香囊的年輕舉子。
他們大多麵如冠玉,氣度驕矜,此刻卻個個神情激憤,如同被侵犯了神聖領地的獅群。
為首者,赫然是崔琰。他換了一身更為華貴的月白雲錦瀾衫,外罩金線繡鶴氅,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扇墜是一枚鴿卵大小、靈氣氤氳的深海明珠。
他立於人群最前方,目光陰鷙地盯著貢院大門,聲音在真氣的鼓蕩下,如同悶雷滾過寂靜的長街:
“李辰安!你一介白身狂徒,安敢假借聖意,擅改祖宗成法,廢黜門生薦舉之製?此乃掘我東凰文脈根基,毀千年士林風骨!今日若不收回亂命,重開薦舉之門,我等——”他猛地將折扇指向身後黑壓壓的人群,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煽動人心的力量,“東凰萬千讀書種子,絕不答應!必將以血肉之軀,護我聖道尊嚴!”
“護我聖道尊嚴!”
“廢黜亂命,複我祖製!”
“李辰安滾出貢院!”
千名世家舉子齊聲怒吼,聲浪彙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衝擊著貢院厚重的門牆,也衝擊著貢院內外所有寒門吏員與士子脆弱的心臟。
他們高舉著連夜趕製的條幅,上麵用濃墨寫著“祖製不可違”、“薦舉乃國本”、“寒門無德,難承聖道”等誅心之語。
更有甚者,將家中珍藏的、象征家族文脈傳承的青銅古硯、紫檀筆架等物捧在手中,如同捧著神聖的祭器,悲憤地控訴著“禮崩樂壞”。
貢院高高的門樓上,負責守衛的禁軍甲士緊握著長戟,手心全是冷汗。
他們奉命不得對舉子動武,可麵對這洶湧的人潮和滔天的氣勢,堅固的甲胄也無法帶來絲毫安全感。
貢院深處,臨時充作考務衙門的明倫堂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泥沼。
幾名協助李辰安的寒門屬官臉色慘白,聽著外麵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大……大人……”一名年輕的錄事聲音發顫,“崔家……這是要逼宮啊!上千舉子……背後是上千世家門閥……他們堵死了所有通道,彆說考生,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這恩科……如何開得下去?”
李辰安一身素袍,靜立於堂中懸掛的巨大《東凰疆域圖》前,背對著眾人。地圖上,代表北境三州的區域,被特意用刺目的朱砂圈出。外麵的喧囂震天,似乎未能撼動他分毫。
他手中撚著一枚普通的青竹片,指尖在竹片邊緣緩緩摩挲。
“逼宮?”李辰安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他們還不夠格。”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堂內眾人驚惶的臉,“門,堵死了。路,卻不止一條。”
他手中的青竹片輕輕點在地圖上那片被朱砂圈紅的北境區域。
“傳令。”李辰安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肅殺,“開西角門,迎‘北境災民代表’入貢院,協助核查考引!”
“災……災民?”那錄事以為自己聽錯了,“大人,西角門外……是……是堆放雜物和夜香的汙穢之地啊!而且災民……他們如何能核查考引?”
李辰安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匕首,釘在那錄事臉上:“本官說能,便能。速去!”
“是……是!”錄事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連滾爬爬地衝了出去。
卯時初刻,天色微明。
貢院西角門,那扇平日隻有運糞車出入、汙穢不堪的窄小木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被兩名禁軍費力地推開。
一股混合著垃圾腐臭和劣質草藥氣味的怪風,猛地灌入貢院。
崔琰等人堵在正門,正享受著萬眾矚目、掌控局勢的膨脹感。
突然,一陣奇怪的騷動從長街的儘頭傳來,伴隨著低沉壓抑的嗚咽、沉重的腳步和此起彼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怎麼回事?”崔琰皺眉,循聲望去。
隻見朱雀大街西側,原本被淨街虎驅趕得乾乾淨淨的輔道上,不知何時,湧來了一股濁流。
是人潮。
肮臟、襤褸、散發著絕望與死亡氣息的人潮!
他們大多麵黃肌瘦,眼窩深陷,如同從墳墓裡爬出的骷髏裹了一層勉強蔽體的破布。
男人佝僂著背,女人抱著氣息奄奄的孩子,老人拄著木棍,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蹌蹌。
許多人身上帶著未曾愈合的凍瘡和鞭痕,裸露的皮膚上沾滿了泥垢和草屑。他們沉默著,隻有壓抑的喘息和偶爾爆發的、要將肺都咳出來的猛咳,彙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聲浪,沉重地壓向貢院門前那片光鮮亮麗的“錦繡”。
正是那些被李辰安暗中派人從北境三州,穿越重重封鎖、九死一生接應而來的流民代表!他們身上,帶著北境千裡焦土的血腥和世家門閥貪婪的烙印!
為首一個頭發花白、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老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貢院門前那些錦衣華服、氣焰熏天的世家舉子。
他枯樹皮般的手,顫抖著,指向崔琰身上那件在燈火下流淌著月華般光澤的雲錦瀾衫,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嘶啞地控訴道:
“這綢子……光鮮!滑溜!俺們村三百多口,老老少少,沒日沒夜地給崔家織了整整三年!交不夠數,管事就放狼狗……村頭張寡婦……還有她那剛會走路的娃兒……就……就活活被咬死在織機邊上!”
老農猛地撕開自己襤褸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如同蜈蚣般的烙印,那烙印的形狀,赫然是一個變體的“崔”字!
“俺兒子……就為護著一袋救命的口糧……被崔家莊頭……用燒紅的烙鐵……活活燙死!”
“還有他們!”一個瘸了一條腿、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紅著眼睛指向舉子們腰間懸掛的瑩潤玉佩,“俺們盧家礦上的兄弟!在不見天日的礦洞裡挖玉胚!塌方……透水……死了多少?屍骨都埋在礦坑裡!就為了給他們磨出這些勞什子!”
“鄭家的糧倉堆得冒尖!俺們全村的地都被強占了!說是抵了‘積欠’的租子!俺娘……俺娘是活活餓死在鄭家大門口的啊!”
“王家修祖陵,俺爹被征了徭役……累死在工地上……監工說……說晦氣……扔……扔進了亂葬崗喂野狗!”
一聲聲泣血的控訴,如同最鋒利的銼刀,狠狠刮在世家舉子們那層光鮮亮麗的道德外衣上!
每一個字都帶著北境凍土的寒氣,帶著親人鮮血的腥甜,帶著被碾碎尊嚴的絕望!這些控訴者,不是什麼精心訓練的伶人,他們是真正的受害者,帶著滿身的傷痕和刻骨的仇恨!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最無可辯駁的罪證!
“汙蔑!這是汙蔑!”
“刁民!一群下賤的泥腿子!安敢在此妖言惑眾!”
“定是那李辰安指使!其心可誅!”
世家舉子們先是驚愕,隨即爆發出惱羞成怒的嗬斥。
然而,他們的聲音在那些流民沉甸甸的、用血淚鑄就的控訴麵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那麼虛偽刺耳!那層世家精心營造的“詩禮傳家”、“澤被鄉梓”的光環,在這赤裸裸的血腥罪惡麵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更讓他們心悸的是,這些流民並未衝擊他們,而是在禁軍沉默的引導下,如同兩道沉默而堅韌的洪流,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插入了他們與貢院大門之間!
人牆!
一道由襤褸的衣衫、枯瘦的軀體、以及刻骨仇恨的目光構築的人牆!
這些被世家視為螻蟻草芥的流民,此刻卻用他們最卑微的軀體,在錦衣玉食的世家舉子與象征著國家掄才大典的貢院之間,築起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地站在那裡,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華服舉子,那目光裡沒有畏懼,隻有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冰冷的針,刺得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們渾身發涼,下意識地後退!
崔琰臉色鐵青,握著折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
他精心策劃的逼宮,竟被李辰安用一群肮臟的流民,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破局!看著那些流民眼中刻骨的恨意,感受著周圍百姓目光的變化,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暴怒在他胸中翻騰!他知道,今日之後,無論結果如何,世家在北境三州乃至整個神都的民望,將徹底崩塌!
“李辰安!”
崔琰猛地抬頭,死死盯向貢院門樓上那道不知何時出現的素白身影,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滿是怨毒,“你竟敢驅策賤民,褻瀆聖賢之地!你不得好死!”
門樓之上,李辰安負手而立,素袍在晨風中微動。
他俯視著下方涇渭分明的兩道人牆,聽著世家舉子色厲內荏的咆哮和流民們壓抑的悲泣,眼神如同萬古寒潭,不起波瀾。
“聖賢之地?”李辰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喧囂,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若這聖賢之道,是築在爾等世家門閥敲骨吸髓、草菅人命的白骨之上,那這貢院,不要也罷。”
他目光掃過那些臉色煞白的舉子:“爾等口中祖製,心中聖道,不過是維護爾等世代吸血、永享富貴的遮羞布!今日,這恩科,本官開定了!爾等若真有讀書人的風骨,便拿出真才實學,在考場上見真章!若隻敢在此聚眾咆哮,裹挾民意,與市井潑皮何異?”
“滾回去,讀書!”
最後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狠狠砸在每一個世家舉子心頭!
與此同時,貢院正門,在沉悶的機括聲中,緩緩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