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是月刊,每月發刊時間是3日。
這個日期可不是說改就能隨便改的,發刊日期提前,那印刷廠、發行部都得跟著調整工作。
但這一次,提前發行是上麵的命令。
有多上麵呢?
江弦跟王濛打聽了一下。
隻能說,在原定的曆史軌跡上,聶衛平贏下中日圍棋擂台賽以後,這個人特地請聶衛平去吃了頓飯。
“他老人家說了,雖然彆人常給他講,哀兵必勝,雖然我們處於劣勢,但逆轉局麵不是沒有機會。”
“但是他老人家覺得,‘哀兵都隻有一個嘍!’”
“千萬不能讓棋手覺得自己是罪人,不能讓人家背負上這樣的壓力,贏了,是民族英雄,輸了也沒事,明年再來過嘛。”
“”
江弦笑了笑,“這話還真是豁達。”
“誒,人家的境界,豈是咱們能比的?”王濛開口道。
“棋手們的壓力確實大。”
江弦說,“我記得第一局的時候,汪見虹迎戰依田紀基,下到一半,汪見虹還流了鼻血。”
頂著沒人看好的形勢出戰,又是麵對從未贏過的對手,這壓力可想而知。
“那你就安排提前發表吧。”
江弦道:“我發表了這麼多作品,還是頭一次得到這樣的待遇。”
“彆說你是頭一次了,我也是頭一次見呢。”
王濛感歎道:“你小子,以前《人民文學》為你發專號,全刊刊登你的作品,這一次又為了你的,提前在發行日之前發表,真是極儘殊榮!”
“那得感謝領導們的厚愛。”
王濛聽得嘴角翹起,“主要是你自己寫的好,你這篇,已經在上麵傳開了,讀到的人無不折服。”
“上麵對圍棋很關注?”
“當然關注了,棋運事關國運,棋運盛,國運盛,當然很關注,你彆忘了首任圍棋協會的主席是誰。”
王濛道:“另外呢,前兩天,我去拜訪了一趟陳祖德先生。”
“陳祖德?”
江弦聽說過這個名字。
陳祖德是“國手”,比聶衛平老一輩,是老圍棋冠軍。
金庸是個圍棋謎,裡經常寫圍棋,他拜陳祖德為師,陳祖德生病了他請陳祖德去他們家休養,陳祖德還試著擺過“珍瓏棋局”,不過現實中擺不出這種情況。
在60年代,陳祖德贏了日本九段棋手兩盤棋。
雖然隻是兩盤棋的勝利,但對中國圍棋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兩盤棋。
因為在當時,日本九段對於尚在混沌之中摸索的中國棋手,幾乎是天神一樣的存在。
陳祖德這兩盤棋的勝利,無異於打開了自信的天窗,日本圍棋也就不再遙不可及。
另外呢,在60年代中國圍棋代表團訪日的時候,陳祖德執黑的棋全部采用了一種特殊布局。
他的這種特殊布局,速度快,勝率高,後來就成為了國際最流行新型布局。
也就是“中國流”。
圍棋界將陳祖德視作“中國流”創始人。
不過聶衛平後來澄清過,其實“中國流”不是陳祖德首創。
“中國流”是日本的安永一最先下出來的,但他沒陳祖德有名,所以此事不為人知。
但因為60年代中國圍棋代表團訪日,陳祖德在實戰中一鳴驚人地推出了他集大成的“中國流布局”,這才讓“中國流”引起了圍棋界的關注。
“我那天把你的那篇拿給陳祖德先生看了。”
王濛道:
“陳祖德說,這樣的文章,就得被更多人看到,得被更多的圍棋棋手看到!”
“你看過他的《超越自我》沒?
“他在裡麵寫過一件事情,是說1973年,日本九段棋手阪田榮男來到中國,參加中日圍棋對抗賽。”
“當時的阪田榮男,已經超越了擋在他前麵多年的吳清源,迎來棋力巔峰,成為日本棋界的多冠王,在棋界的地位如日中天。”
“那一次,阪田榮男在中國連戰連勝,且一盤比一盤下得快,那種威勢,甚至震懾住了大部分中國棋手。”
“輸不丟人,丟人的是當時不少的中國棋手因為害怕他,甚至不敢上場和他對局。”
“陳祖德給我說,當時他看著阪田榮男穿一雙拖鞋,在賽場上閒庭信步,走來走去,氣的五內俱焚。”
“他說自己當時對中國圍棋的那種期待,是無法形容的,但是你這篇把那種情緒全部寫出來了,一定要拿出去給更多人看。”
“陳先生身體好點了沒?”江弦問。
“還需要休養。”王濛說。
前些年,陳祖德查出了胃癌,不過他不僅戰勝了病魔,還在病床上寫出了自傳名作《超越自我》。
這本書,若說文學水平,當然是比眾大家差的遠。
但可貴的是,這本書記錄了半部新中國圍棋發展史,記錄了陳祖德帶著老總的遺願和嗡嗡嗡的創傷,扛著中國圍棋往前走的全過程。
即便從自傳角度來看,那種欲在生命之火不知何時熄滅之前掏儘自己所有放在人間的渴望,也足夠打動人。
因此這本自傳一經發行,就迅速在國內流行,還改編成了廣播劇,感動了一整代人。
因此,能得到陳祖德的讚譽和肯定,這就足夠讓江弦感到自豪了。
“陳祖德說了,其實咱們中國圍棋,不缺技術,缺的就是一個魂兒。”
王濛道:“就說小林光一和錢宇平的那盤棋,本來都贏了,結果錢宇平認輸了,為啥呢?心境有問題,要是能拿出你裡寫的那個人物那種心境,未嘗不能戰勝小林光一。”
錢宇平和小林光一那一場棋,錢宇平開局不利,一直處於劣勢,但到了最後收官的時候,突然出現了勝機。
聶衛平那天也給江弦講了這件事的可惜。
當時他們在觀局室看到錢宇平勝利在望,一下子炸了窩,全都跑到對局室,想親眼看看小林光一失敗的情景。
結果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們跑到對局室門口時,卻看到了錢宇平停鐘認輸。
聶衛平說,當時錢宇平咧著嘴,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真想衝上去扇他一個嘴巴,臭罵他一頓:“傻瓜,怎麼不走下去了,走下去不就贏了嗎?”
這事兒過後,群眾們給圍棋國家隊寫了三四百封信,都是罵娘的,不理解錢宇平為什麼會認輸,事情鬨得沸沸揚揚,就連樹哥都親自過問了這件事。
不過後世有人拿ai跑了這盤棋,ai的觀點是錢宇平後麵一直沒有機會。
隻不過以當下的圍棋技術尚且不能理解。
“這樣的心境,說不定聶衛平就有。”
江弦打趣道:“我聽說他為了這次比賽,戒了酒,戒了橋牌。”
1985年8月25日。
“嘿,您說這這天氣怪不怪?”
徐晨輝在駕駛位上嘟囔,“這麼熱的夏天,咋能冷成這樣,昨兒晚上那麼大的風,那麼大的雨,呼呼的,我今兒早上起來一看,我們家胡同口那樹都讓吹翻了。”
“沒砸著人吧?”江弦在後座上問。
“沒。”
徐晨輝叨叨說,“不過我聽隔壁院兒搭的天棚讓掀飛了,把老頭兒心疼壞了。”
“”
兩人一邊聊著,黑色伏爾加一邊往機場駛去。
江弦去機場送人。
今天聶衛平要前往日本。
中日圍棋擂台賽,先是江鑄久過五關,又曆經小林光一斬六將,比賽終於來到第十三局:
聶衛平對小林光一。
這次比賽安排在日本熱海。
因此聶衛平要東渡日本。
江弦知道他要出發的消息以後,一早便起來去機場給他送行。
說來也怪,這麼熱的夏天,昨晚居然刮起了大風,下起了暴雨。
今天天氣也不算好,風起雲湧,頗有種黑雲壓城的壓抑感。
“江弦,你太客氣了,還特地過來送我。”聶衛平見江弦到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就你一個人?”
江弦看了眼四周。
除了聶衛平的家人,就沒看到更多人了,國家隊的領導和隊員是一個都沒見到。
一眼望過去,特彆冷清,聶衛平也看上去頗有些形單影隻。
再加上今天的天氣不好,風雨仍未停歇,氣氛顯得特彆悲涼。
“你們隊裡人沒來送你啊?”
“害。”
聶衛平擺擺手,“今天這不是國手戰開幕麼,棋院的人都忙著操辦,我說那乾脆就彆來送我了,省的給我徒增壓力。”
“也是,還能減輕點壓力。”
說著,江弦從包裡掏出一本雜誌,遞到聶衛平的手上。
“來送你,也不知道帶什麼禮物,想來想去,把我最新發的這篇送你吧。”
“新?”
聶衛平平時也愛,捧起手上雜誌看了一眼,《人民文學》1985年第9期。
“第9期?不是還沒到9月麼?”
“情況特殊。”
江弦解釋道:“就因為我的這篇新,刊物提前發行了。”
“還能這樣?”
“你上次不是說,讓我寫一篇圍棋的《棋王》麼?我這篇寫的就是圍棋,是一篇關於圍棋的。”
“你真寫圍棋了?”
“圍棋和文學是分不開的,你知道川端康成有一篇叫《名人》麼?寫的就是圍棋。”
“我知道,我看過。”
聶衛平說:“那寫的是圍棋史上最有名的棋局之一,本因坊秀哉的最後一戰,你不看棋譜,可能不知道,在所有的棋譜中,都要將那一局棋收入其中,每個學圍棋的都要去看那盤棋。”
《名人》是川端康成最好的之一,寫的是日本圍棋名人“本因坊秀哉”的引退棋賽:
大竹七段好勝心極強,向已達悟覺境界的圍棋名人挑戰,棋賽因名人生病不時中斷,竟然下了長達半年才結束,賽後不久,名人因病去世。
這篇是紀實,這局棋也是現實中真實的一盤,正是“本因坊秀哉”告退棋界的一盤棋,隻不過迎戰的是還是新人棋手的木穀實。
而木穀實正是大竹英雄、加藤正夫、趙治勳、小林光一和武宮正樹這些日本超一流棋手的老師,他親手培養了一個“六超”時代。
“你這次去比賽的地方是日本熱海,熱海這個地方特彆有名,在日本有名作家叫尾崎紅葉,他寫了一篇叫《金色夜叉》,裡男女主人公訣彆的地方就是熱海。
這篇《金色夜叉》在日本,名氣比川端康成的《名人》還大,差不多是咱們中國的《紅樓夢》,在熱海這個地方下棋,一定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江弦說。
聶衛平笑了笑,“作家說話就是不一樣,雖然今天棋院一個人都沒來,但是你一個人頂一百個,他們來了,配合著今天的天氣,指定是要給我來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
“等你的好消息。”
“嗯。”
無需多言,兩人告辭分彆。
聶衛平沒帶多少行李,除了一些必需品,就隻有江弦送的《人民文學》,還有氧氣瓶,他身體不好,壓力一大就得吸氧。
另外,他特地帶了一件從女乒國家隊借的隊服,上麵寫著“中國”兩字。
飛往日本並不需要太久,當晚7點,聶衛平便抵達日本熱海。
日本那邊還算客氣,圍棋國家隊的主將藤澤秀行九段親自過來慰問。
翌日,主辦方組織觀光。
聶衛平被帶去一處旅遊風景區,參觀了下當地風景。
的確如江弦所說,從這裡看,熱海的風光的確很美。
看著壯闊的大海,蜿蜒起伏的群山,聶衛平心情頓時開闊了不少。
“聶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同行的一個小胡子日本棋手這時候開口道。
“什麼地方?”
聶衛平看著眼前。
他所處的位置是一個平台,高立於海麵之上,大約有70多米。
“我沒了解過此地,我不知道,還望先生給我講解。”
小胡子笑了笑。
“這裡名叫扇崎展望台,以前許多被趕上絕路的日本人,都會來到這裡,縱身一躍,葬身大海,所以,這裡是日本有名的自殺聖地。”
“原來如此。”
一向口無遮攔的聶衛平笑了起來。
“你們日本棋院是想讓我在這‘死’呀。”
“哈哈哈哈。”
小胡子笑了起來,“聶桑太會開玩笑了。”
“去你媽的。”
聶衛平罵了一句:
“誰會下去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