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在思想深度上明顯不足。”
“其他作家的作品,都是大膽的探索人性的複雜、社會的變革。”
“這篇《平凡的世界》,講的還是些平淡無奇的農村故事。”
“缺乏對時代脈搏的精準把握,格局太小!”
“”
江弦靜坐在座位上,聽著一位位評論家輪番對《平凡的世界》進行評價。
一般都是對作品非常看好,認為作者寫的有可圈可點的地方,才會為一部作品舉辦研討會。
因此,在研討會上出現這樣群體批判一部作品的場景,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江弦瞥了眼角落裡的路遙。
隻見路遙靜靜地聽著,臉上仍舊保持著謙遜的神情。
不過從他不自覺地抓緊衣角的雙手,以及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關節,就能看出,此刻他的內心一定如翻江倒海般痛苦。
《花城》的主辦方這會兒臉色也不大好看,謝望新滿臉絕望。
每帶著期待看向一名評論家,那人就站起來巴拉巴拉批評一頓《平凡的世界》。
這研討會辦的
怎一個慘字了得?
臉都丟完了!
謝望新的目光從一張張麵孔上掃過。
劉錫誠、馮立三、何鎮邦就連一向有獨有敏感的評論家雷達,這次也沒為《平凡的世界》提出什麼相反的觀點,而是直言不諱的表達了自己對這部作品的失望。
“我很驚詫,這篇之中,農民形象寫的就像是一個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完美化身。”
“而且在如今這個文學創新浪潮洶湧的時代,這樣的結構顯得太過陳舊,就如同一件被淘汰多年的舊衣裳,怎麼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
“感謝雷達同誌的發言”謝望新聲音有點低落,頭也一點點低了下去。
在嘉賓席位上坐著的蘇晨,這會兒也一臉不安,完全沒預料到《平凡的世界》會遭到這樣的看待。
雖然《花城》與《當代》一樣,都被稱為四大名旦。
但其實是有差彆的。
《花城》因為地處邊遠,危機感比同為四大名旦的《當代》《十月》《收獲》都強。
因此,《花城》的編輯組稿願望非常的強烈,為作家提供的服務也特彆周到。
比如,他們常常把作家請到廣州,讓他們住進全廣州最豪華的白天鵝賓館。
而且不是住三天兩天。
是三月兩月!
就讓作家住在裡麵寫。
他們《花城》很清楚,他們不擁天時,不占地利,隻好努力尋求人和。
因此,當《花城》編輯,注定了一個命運,那就是會比《十月》《收獲》《當代》付出多,收獲少。
就因為不占天時、地利,所以無論他們為作家付出多少,作家給他們的稿子,多數是作家本人的二流稿子。
這次拿到《人生》的作者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花城》本來覺得是撿了個漏,鉚足了勁兒,準備好好營銷一番,創造一波發行的輝煌。
結果研討會直接扇了他們《花城》一巴掌。
這部《平凡的世界》,在當下所有頂尖評論家看來,都是一部如它名字一樣平凡的作品。
正當謝望新和蘇晨低落之際,一道聲音忽的響起。
“雷達同誌說的很好,不過有幾點我是不太讚同的。”
路遙緊繃著的身體一動,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隻見江弦身著中山裝,一臉雲淡風輕道:“我和路遙是好朋友,這部《平凡的世界》,他寫的有多不容易,我是有所耳聞的。”
“聽說他為了把控寫作的進度,每天嚴格規定自己的時間,不完成至少5000字的任務就不休息,為了節約時間,就用饅頭和大蔥來充當飯食,為了保持清醒,書桌上備好煙和咖啡”
“幾年前,我在陝西,和路遙同誌住在一起,他告訴我,要在40歲到來之前,寫出一部超越《人生》的作品,作為禮物獻給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
“讀過這篇《平凡的世界》以後,我覺得,路遙做到了。”
“剛才有同誌講,這部故事節奏拖遝的像牛車。”
“我不同意這一點。”
“這部看似節奏緩慢,實則是路遙同誌精心鋪陳,為讀者搭建起一個真實可感的生活舞台,他筆下的故事,如同緩緩流淌的河流,雖不湍急,卻有著深沉的力量。”
“在我看來,那些看似瑣碎的日常,恰恰是生活的真實寫照。”
聽了江弦的話,路遙剛才有些死寂的雙眸,又漸漸的有了幾分明亮。
而會議室裡的評論家們,也都身體微微前傾,目不轉睛的盯著江弦。
“在這篇漫長的敘述中,我作為一名讀者,能夠充分沉浸在的氛圍裡,與書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感受到生活的厚重與堅韌。”
“這絕非拖遝,而是一種對生活細致入微的尊重,是作者對讀者耐心與信任的考驗。”
江弦講到這裡,微微停頓,眼神中透露著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和欣賞。
滿屋子的評論家們,眉頭微微皺起,在腦海中仔細思索著江弦的話。
《花城》的蘇晨和謝望新也都不再蔫兒巴著,這會兒都挺直了腰杆。
隻聽江弦又開口道:
“剛才有同誌認為的敘事結構國語傳統。”
“這一點我無法讚同。”
“傳統並不等同於陳舊。”
“在文學的長河中,經典的敘事結構之所以經久不衰,正是因為它們有著深厚的根基和強大的表現力。”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運用傳統結構,並非是缺乏創新,而是他深知這種結構最能契合他想要講述的故事。”
“以線性的敘事方式,有條不紊地展開多個人物的命運軌跡,這麼一來,整個作品層次分明、脈絡清晰,就如同搭建一座宏偉的建築,每一塊磚石都恰到好處地鑲嵌其中,共同支撐起這座文學大廈。”
“這種紮實的敘事結構,為作品的成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怎能輕易被否定呢?”
在座的聽到江弦這番話,都是驚詫的表情。
誰不知道?
要說先鋒,江弦是全中國最先鋒的那個作家了。
可在這一刻,他這個最先鋒的作家,反而表達起了對路遙傳統敘事結構的欣賞。
他的這番話,對任何一名使用傳統敘事結構的作家,都是天大的褒獎了。
很簡單的道理。
最先鋒的作家,覺得你的傳統敘事寫的好,被你的傳統敘事征服了。
這還不夠光榮?
可這部《平凡的世界》,又是遭到了所有評論家一致差評的作品。
很多人回想著江弦的話,陷入思考,開始回想是否真的小看了《平凡的世界》這部。
另一邊,《花城》的蘇晨和謝望新都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要是簡單出來說一兩句,幫路遙解解圍,那是人情世故。
但聽江弦的話,每一句都是綱舉目張,直插要點,不是對這部做過一番研究,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而江弦的話仍舊沒停:
“記得衛琛同誌剛才指出,《平凡的世界》思想性不足,彆的作家都在寫人性的複雜,這部卻講的是農村生活。”
“說句得罪衛琛同誌的話,我覺得這個想法有點膚淺了。”
這一句又震驚四座。
剛才否定雷達就算了。
雷達雖然名氣大,畢竟輩分小。
而衛琛可是評論界的一位老權威了,這會兒江弦是毫不留麵子的直接站出來與他對抗。
衛琛倒也有風度,扶了扶眼鏡。
“說說你的看法。”
江弦笑著點點頭,“指責《平凡的世界》思想深度不足的時候,是否應該想想,有沒有深入探究了作品的內涵?”
“在我看來,這部《平凡的世界》以農村為切入點,相當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的變革對普通百姓生活的巨大影響。”
“路遙通過對雙水村村民生活變遷的描繪,展現了中國社會特殊時期的發展脈絡,揭示出人性在曆史洪流中的掙紮與覺醒。”
“不僅關注農民的物質生活,更深入挖掘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展現了普通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這種對時代和人性的深刻洞察,豈是那些表麵追求新奇、實則缺乏內涵的作品所能比擬的?”
“在我看來,它的格局看似局限於農村,實則以小見大,涵蓋了整個社會的變遷與發展,具有深遠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
江弦這一番話猶如一記重錘,在會議室裡引起了一陣沉思。
剛才還目光堅定的衛琛,聽完這一番話,目光中也閃過幾絲動搖。
難道這部《平凡的世界》,真有那麼好?
這個想法也是很多剛才激烈批評《平凡的世界》的評論家們的想法。
如果是彆人,今天站出來說《平凡的世界》寫的其實很不錯。
那他們一定會持懷疑態度。
或者說隻會輕蔑一笑,不當回事。
可這個人是江弦。
這也是文壇出了名的硬釘子。
毋庸置疑,江弦不會因為和路遙之間的人情說出這樣的話。
因為太深刻了。
每一句都透著真知灼見,絕對是認真思考過、發自內心的。
他是站在文學的角度,做出了這樣的分析。
原本氣氛有些蕭瑟的研討會,經過江弦這麼一番發言,終於暖和了一些。
雖然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對《平凡的世界》進行了全盤否定,隻有江弦一個人站出來給了《平凡的世界》正麵肯定。
但他一個人的影響力就比得上這一屋子的評論家了!
當然了,雖然江弦提出了不同的聲音,但大部分評論家對《平凡的世界》仍舊保持著否定的態度,不會因為江弦一番話就輕易改變。
因此,在研討會的後半程,出現了一個相當怪異的場景:
江弦一個人舌戰群評論家。
在座的基本是評論界最頂尖的那一撮了。
而江弦的戰鬥力,令人咂舌。
幾乎是每一條對《平凡的世界》的批評,他都能一針見血的對其進行反駁。
當然了,作為後世來人,江弦肯定知道《平凡的世界》經受住了時間的檢驗,成為了中國文學不朽之作。
但能說這一屋子的專家們目光短淺嗎?
倒也不能。
能進入這個殿堂,對作品說三道四的,那絕非等閒之輩。
而且評論家與作家畢竟是兩個職業,評論家是理性的,作家是感性的。
評論家會將作品放在更大的格局裡反複比較,會對跳出舊有窠臼的作品另眼相待,會對藝術創新大加讚賞。
但會對在現有藝術框架下做得更好的作品嗤之以鼻。
這種情況不論是當下還是後世都存在。
隻不過現在的這些評論家們太直率了。
口無遮攔,臧否由心。
不像後世似得,隻讚揚不批評,整的文學研討會和大家一塊兒包餃砸似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這才導致今天的研討會出現了眼下的這種情形。
而且個人是不可能超越時代的。
現在思想剛解放,文學的價值在於啟蒙。
而在後世,文學啟蒙的任務也過去了,價值標準也不同了,作家有機會平等地講故事了。讀者有心情心平氣和地感受人物的命運了。
因此,很多當年批評過《平凡的世界》的評論家都說過,再給他們一次機會,恐怕還是犯同樣的錯誤,認為這是一本庸碌之作,不可能更改。
“我最後再講一句吧。”
就在雙方觀點碰撞越發激烈之時,江弦忽然總結性的開口道:
“眼下我們所見到的《平凡的世界》,還隻是全書的第一部,沒有充分展開,更談不到有什麼巨大高潮的出現。”
“因此,現在就為這部作品蓋棺定論,我看還為時尚早。”
聽到他的話,不少人認可的點頭。
他們大多數人之所以持保留態度,也有江弦說的這一部分原因。
“我們不妨等到這部的第二部、第三部全都創作結束以後。”
江弦道:
“等到這部作品發行的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以後。”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
“這部作品究竟如何,究竟是該否定,還是該肯定。”
“時間會給出答案。”
包括雷達在內的評論家們,一下子聽出了江弦這一番話的言外之意。
年輕氣盛啊!
他們哪能聽不出來,江弦這話是要和他們打個賭啊!
賭的就是今天這本《平凡的世界》。
雖然不理解江弦為什麼會對路遙有那麼巨大的信心,但雷達還是很欣然的接下了江弦的這個賭約。
“那好。”
“就讓時間來驗證我們今天的觀點,究竟是誰對誰錯。”
“就讓時間來驗證《平凡的世界》這部,是不是真有那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