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同誌:
見字如麵。
昨兒夜裡讀完您發在《人民文學》上的《無主題變奏》,心裡頭跟挨了一悶棍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非得跟您嘮兩句不可。
您筆下那“愛搭不理”的主兒,活脫脫就是咱這代人的魂兒,明明滿肚子念頭,偏要擺出一副“關我屁事”的德行。
對了!
太對!
我在文工團刷過背景板,在城建公司糊過宣傳欄,如今吭哧吭哧給電視劇描場景圖,外人瞧著也算體麵,可心裡總懸著半口氣:
我他媽到底在奔什麼?
畫石膏像的老師傅罵我“不守規矩”,導演嫌我設計的胡同太“硌棱”。
可要真讓我跟您裡寫的那樣,把西裝革履一扒拉,蹲馬路牙子上啃燒餅,我又舍不下這碗飯。
擰巴!
我真他媽擰巴!
乾美工這行,成天聽人吆喝“這兒加盞燈”“那兒拆堵牆”。
話到嘴邊咽回去八百回。
看您那句“過度不評論就是心態問題”。
痛快!
真痛快!
看您敢把年輕人心裡那點荒誕、憋屈全攤紙上,我邊讀邊拍大腿:
“這哥們兒是把咱們的舌頭從嗓子眼兒裡拽出來了啊!”
說實在的,單位裡不少人罵您這“瞎胡鬨”“沒正形”,可我覺著痛快。
就像我偷摸攢的那些草圖。
領導要雄壯,我偏在戰地醫院背景裡多畫半截煙頭,灰燼還帶著紅火星兒。
明麵上交差,暗地裡其實給咱自己留口氣兒。
您這,就是那截沒掐滅的煙頭。
眼下正給一劇組畫審訊室。
按規矩,得畫得陰森壓抑,可我昨兒半夜爬起來,往牆角添了隻野貓。
毛臟得打綹,眼珠子卻賊亮。
這貓領導指定看不順眼
但去他媽的!
總算對得住您裡那股子“寧可癱著也不跪著”的勁兒。
盼回信。
要是順路,歡迎來單位裡,請您喝二鍋頭,咱就著花生米罵街。
——馮曉剛
江弦把這信來來回回翻個幾遍。
電視藝術中心美工。
又叫馮曉剛。
確認無誤。
就是那貨。
宴席吃到最後,江弦找到剛調回《人民文學》的朱偉。
朱偉是他調回來的。
這個人他已經用習慣了,一手培養出來的親信,走到哪兒都丟不掉。
當然了,回到《人民文學》的朱偉,也今時不同往日,不再是個小小的編輯,跟著江弦水漲船高,一躍成為組主任。
這也讓很多人忍不住唏噓。
回想起當初要調人去《人民文摘》,誰都不樂意去,最後江弦相中了朱偉。
大家夥還都覺得朱偉倒黴,朱偉自己也哭的不行,找了幾次領導都無果。
看看現在。
什麼叫命運弄人。
當初都以為是火坑,結果是人家的機遇。
“老朱。”
江弦拍著他的肩膀,閒聊幾句,然後以《人民文學》主編的身份下達了第一條任務:
向這個給他寫信的劉勇約稿。
“這個人的文字裡頭有點兒東西。”
“劉勇?”
朱偉有點兒懵。
啥玩意?
有點東西?
就看了一封信,就看出這個人文字裡有點兒東西了?
朱偉趕緊把這封信看個一遍,看著劉勇信裡抒發著對《無主題變奏》這篇被誤解的憤怒,以及對江弦的無限追捧,還有“江弦,你是對的,作家的作品應該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這種話。
朱偉忍不住懷疑自家主編讓他找這人去約稿的目的。
究竟真是出自文學的原因,還是被這人拍馬屁拍爽了。
不然那麼多封讀者來信,為啥就和這一封的讀者約稿啊?
主編這才剛上任,就這麼飄?
朱偉看一眼江弦,心裡一堆小九九忍不住。
“主編。”
“嗯?”
“你聽過‘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麼?”
“啥?”
“就是那個‘吾與徐公孰美’的故事。”
江弦滿眼疑惑的看一眼他,也不懂這貨究竟嘰裡咕嚕在說啥。
“滾犢子。”
“哎。”
翠花胡同。
住這胡同的都知道,胡同裡六號院子有家國家單位,最早誰都不敢過去,還以為是什麼保密單位。
這消息在胡同裡傳了好一陣子,後來過很久才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雜誌《人民文摘》的編輯部。
這院子門口曾經熱鬨過好一陣子,絡繹不絕來參觀來送信來談心的讀者,還有排著隊來投稿的文學青年,好不熱鬨,連帶著整條胡同都跟著熱鬨。
不過自從《人民文摘》的編輯部搬走,這院子也冷清下來。
偶有年輕人過來投稿,這時候在胡同裡頭遛彎兒的老大爺就指點一句,“早搬走了。”
這天,一輛熟悉的黑色伏爾加又開進了胡同裡,在院子門口停下。
江弦穿一套寬肩大風衣,瞅著跟《英雄本色》裡走出來的人物似得,神秘兮兮又推開大院兒的門。
“姐夫。”朱虹正端個臉盆子往院兒裡潑水,瞅著江弦,打著哈欠打聲招呼。
“姐什麼夫。”
江弦瞪她一眼,“單位裡稱職務。”
“哦咱這兒不還不是正經單位麼。”朱虹嘀咕一嘴。
“說啥呢?”
“沒啥。”
朱虹強顏歡笑,“姐夫,那我喊你啥職務合適啊,還叫主編麼?”
“主任吧。”
江弦想了想說道:“畢竟咱們這兒搞的是中心,中心裡頭叫主任合適。”
“哦。”
“信確定都寄出去了吧?”
“寄出去了。”
朱虹點點頭,“回信也都收著了,全都約好了,今天上午過來。”
“成。”
京城已經降溫了,江弦進了屋子,捂了會兒手,就聽著院子裡傳來動靜,是一男的,一口地道的京腔,開口就讓人想起“還有王法麼”。
“有人不?”
“這兒是海馬中心麼?”
“喂,姑娘,六號院兒是這地方麼?”
朱虹看對方一眼,很醜,病懨懨的不說,牙齒也很不整齊,整個人看上去很邋遢。
“你是哪位。”
“我叫馮曉剛。”
“哦,你就是馮曉剛啊,那你來對地方了。”
朱虹領著他進到屋裡,“姐主任,人來了,這位就是馮曉剛,這位是咱們中心的主任江弦。”
“喲,久仰久仰。”
馮曉剛眼睛鋥亮,三步並兩步,上前遞出去手。
“你好。”江弦微笑著和他握手。
“以前見過您一眼,您對我可能沒印象。”馮曉剛嘻嘻哈哈,摸著腦袋,身體激動。
“我還以為是哪個孫子給我寫信騙人呢。”
“沒想到來這兒真能見著您啊。”
“榮幸,萬分榮幸。”
“請坐。”江弦讓朱虹給馮曉剛倒一杯水。
在後世,一提馮曉剛,人人都看不上。
“小鋼炮”嘛。
人品不行,作品不行。
拍一輩子電影,最後票房加一塊兒還不如人一部《哪吒》高。
黑歸黑,罵歸罵,這貨確實欠罵,挨罵誰也不怨,但這貨有點東西也是真的。
《不見不散》《天下無賊》還有票房撲街的《1942》。
他那套“馮氏喜劇”,該說不說,確實比開心麻花整的漂亮。
這時候就要有人說了:
這貨有啥東西?不就是沾了王碩的光,跟著王碩混,被王碩帶飛的。
這話不假,可也得尋思尋思。
王碩為啥就樂意帶他混呢?
是吧?
為啥王碩就不帶陳小剛、張小剛、劉小剛呢?
有些人呢,你可以說他賴,但真不能說他菜。
在江弦看來,馮曉剛就屬於這麼一種人。
這廝打小喜歡美術、文學,後來從美工起家,轉行編劇,最後乾了導演。
有這經驗,有這資曆,拍電影當然比從小品演員轉行導演的更得心應手。
“您今天找我過來是?”侃了幾句,馮曉剛一臉納悶兒的問道。
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覺得江弦這樣式兒的人物會沒事兒專門約他出來見一麵。
“信上不是都寫了?”江弦說。
“信上?”
馮曉剛一回憶,“哦,您是說那個海馬創作中心。”
“對,海馬影視創作中心。”
“噝。”
馮曉剛露出一臉靦腆,“不瞞您說,您在信上寫這個海馬中心,我真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您喊我過來是啥意思,要不您再說說。”
江弦說你要能光看信就能看懂才有鬼了,掏出支煙遞給馮曉剛:
“咱們這個海馬影視創作中心,說白了,就是一家影視創作機構。”
“影視創作機構?”
馮曉剛身在電視藝術中心,一聽影視創作機構這幾個字,頓覺這和他們那單位不就是同一回事兒。
“你是說,您這是一家民間影視創作機構?”
“不算民間。”
江弦道:“我們這家海馬影視創作中心,掛靠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底下,在民政部門登記過。”
“嗷。”
馮曉剛吐一口青煙,“那您這中心是乾嘛的?”
“搞影視創作。”江弦回答說,“我記得你是電視劇中心的,那你知道一個編劇搞一部電視劇最後能賺多少錢麼?”
“好像幾百塊?反正不咋多,劇本一般都劇組自己人寫的,哪有錢啊。”馮曉剛搖搖頭,歎口氣,“乾這行兒賺不了錢。”
“是賺不了錢。”
江弦點點頭,“那要是換個搞法,一部片子,劇本是咱們來寫,演員兒是咱們自己來找,場景是咱們自己布置,最後把片子弄出來,再扯起‘議價’旗號,‘按質論價’,把片子賣給電視台,最後這錢咱們自己分,總結一下就是:市場化生產、出售影視作品。”
“哎喲喂。”
馮曉剛聽得眼睛亮了起來,又帶著幾分顧慮,“這、這能這麼乾麼?”
“咱又不是民營的,正經單位,怎麼不能這麼乾?”江弦反問道。
在94年之前,民營資本是被禁止涉足影視行業的,雖然在這段時間還是有一些民營的廣告公司,零星地從事電視廣告和其他節目製作業務,但是數量較少,行為隱蔽且帶有偶然性,總體不成氣候。
馮曉剛和王碩也是趁著94年鬆動的那點兒風口趕緊投資開起了影視公司。
在94年之前,彆想。
所以說,江弦這個海馬影視創作中心,要是一民營的單位,那絕對彆想搞得起來。
可現在的便利在於。
這不是民營的!
這是掛靠在文學館底下的正經單位!
說起來,多虧了此前拍攝《中國文學》紀錄片的事情。
拍攝《中國文學》紀錄片的人馬總得有個身份。
於是作協就給劃到了文學館底下。
等於說文學館底下有一家有拍攝權的附屬單位。
現在算是給正式起了個名,規範化、正式化,成了這個海馬影視創作中心。
馮曉剛聽江弦一講,這才知道這影視創作中心原來還“根正苗紅”。
聽了江弦對這家影視創作中心的規劃,心中蠢蠢欲動的同時,也不免有了些猜測。
“您找我來是”
“我就明說了,今兒找你過來,就是想拉你來咱們創作中心。”
江弦道:“我聽人說過你,以前在鄭會立的《生死樹》裡頭當過美術助理,後來在央視當美術設計,《大林莽》《凱旋在子夜》這幾部電視劇也都參與過”
“您還知道我呢?!”馮曉剛一聽,頓時受寵若驚。
你每天工作的默默無聞,忽然有天行業裡頂尖兒的大名人說,我聽說過你,工作乾得不錯,想拉你一塊兒乾點兒事兒。
能不激動麼?
衝著這份激動,馮曉剛就恨不得直接答應下江弦拉他入夥的事情。
隻是理智還是讓他說出了“先考慮考慮”。
畢竟這海馬影視中心這才初具雛形,就算江弦說的再天花亂墜,手裡頭電視劇中心的鐵飯碗那是說丟就丟的麼?
馮曉剛是個俗人,沒辦法對自己這麼狠。
江弦也不著急。
隻是告訴馮曉剛過些天再來一次。
屆時他會請幾十位在行業裡小有些名聲的人物和角色過來,共商大事。
馮曉剛自然答應。
江弦送他去到院子門口,和他擺擺手,看著這廝騎著自行車在風中走遠,這才緩步回到院兒裡。
“海馬。”
“海馬。”
為啥叫海馬呢?
海馬全身可以入藥,有壯陽、健身、催產、止痛、強心之功效。
總之,海馬好。
而這家海馬影視製作中心,也並不是江弦的首創。
在原本的曆史軌跡中,這家海馬影視製作中心就真實存在過。
正是後來影視界“京圈兒”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