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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是她進入主殿後的唯一印象。
無為宮中還有不少懸浮半空的香球燭火,但這裡連燭火都沒幾根,唯有碩大圓柱上的夜明珠展露淺芒,為殿中陳設鑲上柔光。
巨大陰影在輕紗後麵若隱若現,緩緩遊動,一雙怒目圓睜的遊龍盤踞其中,似雕刻又如神魂,由上而下俯瞰審視謝長安,威壓隱隱傳來,迫得她攥緊手中白綃,有種想要動手的衝動。
欲雪頭也不回,好像察覺她腳步變緩。
“這是護殿遊龍,你不會怕了吧?”
謝長安不語,心裡默念這不是凡間,留天劍也沒在身邊,暗暗壓下所有妄動的心思。
兩人在這種灼灼目光的打量下穿過大殿,走向儘頭台階。
台階之上,一人獨坐,屈膝支頤。
他的手指抵住額頭,閉目沉吟,似對二人到來視而不見。
但謝長安絲毫不敢放鬆。
她沒想到自己初來乍到,就要與號稱上界戰力最強的上仙打交道。
重傷初愈,還在閉關養傷的滄溟上仙,卻突然開口說要見一名小小的仙使。
對方會說什麼?
是要問善齊上仙和丹藥的事情,還是想起兩人的過往恩怨,心血來潮準備羞辱她一番?
謝長安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她對善齊上仙知之甚少,對仙界丹藥更是一無所知,倒寧願對方直接出口羞辱算了,她還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以免一問三不知,容易暴露身份。
她低著頭不斷思索對策,欲雪已經帶著她走到台階下麵。
二人止步,謝長安隻能停住思考,儘量放平心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仙君,靈均已經帶到。”欲雪垂首行禮。
台階之上的人沒有出聲。
謝長安能感覺一道目光正在上方打量她。
鋒利如刀,幾乎刺痛肌膚。
但越是這樣,她越不能抬頭。
此人明明沒有釋放任何靈氣罡風,威壓卻已無處不在,迫得她胸口滯悶,隱隱有種拔腿就走,不願與之對上的欲望。
同樣是上仙,她麵對善齊時,還能有條不紊,對答如流,但麵對這位滄溟上仙時,謝長安不想也不能開口。
天帝之下的第一人,竟恐怖如斯。
謝長安能夠感覺到身旁欲雪的同樣緊繃,說明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
“你上來。”
台階之上的人終於開口,打破凝滯沉默。
欲雪想要說什麼,就聽見上方又道:“欲雪退下。”
恒殊宮掌宮隻好彎腰行禮,低頭離開。
謝長安聽見欲雪幾不可聞的腳步遠去,連大殿門亦緊緊合上,她依舊原地沒動。
“靈均,上來。”
這次對方沒有再給她思考猶豫的工夫,謝長安隻覺後背有股輕風般的靈力推著她不由自主往上走,她暗中試了試,想要掙開,卻發現自己竟掙脫不了。
束縛她的靈力將她推至對方麵前不足三尺的距離又悄然散去。
滄溟上仙鬆開支頤的手,謝長安這才看見他臉上還戴著半副麵具,鼻梁往上的部分都被遮住,隻餘一雙眼睛從麵具後麵沉沉望著她,陰晴莫測。
“你這樣的人,貶你去當仙使,比讓你死了還難受,你竟沒死,還當得有滋有味?”
聲音很輕,但傳到謝長安耳朵裡,一清二楚,讓她想裝聾作啞都不行。
這句話明顯是帶著惡意與嘲弄。
滄溟上仙與靈均的嫌隙過節,竟出乎意料的深。
但她不是靈均。
真正的靈均,會如何應對?
反唇相譏,低眉順眼還是曲意逢迎?
那一瞬間,她腦海裡冒出不少應對的辦法,但所有辦法都有風險,如果滄溟上仙對靈均的厭惡已經到了極點,那她無論如何反應都是徒勞的。
念頭一閃而過,謝長安已經下了決定。
“仙君說笑了,靈均惜命。我們仙君囑咐過了,此藥藥性有些大,一次服用不能超過三丸,還請仙君自斟。”
說罷她交手垂首,正要退至一旁,冷不丁一股力量促使她身不由己往前,腳下踉蹌,跪倒在對方身前!
謝長安下意識想要出手反抗,卻又在捏法訣的前一刻生生忍住。
這裡不是熟悉的人間,不能動手!
電光石火,她撤去所有防備,任由雙膝落地。
這是很久都沒嘗到的痛楚滋味,久到她似乎聞見太極宮中陳腐的氣息。
下巴被捏住抬起,她被迫近在咫尺四目相對!
對方身上的氣息很淡,靈力也幾乎沒有波動,如同一潭死水,與方才迥異。
這是很不正常的。
她先前拜見善齊上仙時,也曾離得很近,當時對方身上除了藥香,還有澎湃穩定,海納百川一般的靈力氣息,上界充沛靈氣賦予這些神仙與下界枯竭靈氣截然不同的仙體,同樣的靈池識海,靈均和棹月也有,但要比善齊上仙削弱不少。
但眼前這位,她察覺不到他身上的一絲靈氣,所有波動仿佛偃旗息鼓,被刻意收斂起來,整個人分明如同山海盤霧,重淵凝墨,無法探其深淺。
明明方才的威壓是那樣咄咄逼人,此刻卻散儘重雲,靜謐若死。
她是膽大包天的,還想說點什麼來試探。
但念頭在腦海裡過了一遍,謝長安依舊一言不發,就這樣任由對方打量,目光稍稍下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捏住自己下巴的那隻手上,放空表情的同時思索對策。
“如此端詳,你倒還有幾分姿色,左右都是當仙使,不如到恒殊宮來,若當得好,本君也不是不能抬舉你……”
兩人離得很近,氣息交織,幾如纏綿。
謝長安忍無可忍,直接伸手想要掰開——
對方仿佛預料到她的反應,直接先一步按住她的手。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一動,乾燥帶著暖意,輕輕拂過。
謝長安忽然僵住,內心陡然掀起滔天巨浪。
不是因為這個曖昧的動作。
而是因為——
對方的食指似乎在她手背上點了三下。
先點一下,再點兩下。
謝、長安。
記憶在這一刻飛速回溯,如銀河倒淌,落花回枝。
彼時她入門已有一載,祝玄光有事下山,將她這個學藝未精的弟子也捎上,回程時二人路過市集,她望見稚童嬉戲玩鬨,一時竟看癡了,直到祝玄光察覺她沒跟上來,停步喊人,她才匆匆回神。
“故人?”似乎察覺她的神思不屬,祝玄光破天荒主動詢問。
謝長安搖頭:“隻是看見一個很像李漓的小娘子。”
她隨即意識到祝玄光並不知道李漓是誰,便又多解釋了兩句。
路旁那個梳著雙髻,手搖撥浪鼓的小娘子,與幼時的李漓簡直一模一樣,隻是她與李漓結識時,後者已被罰沒入宮,雖有皇家血脈,卻無郡主待遇,臉上時常清清冷冷,鮮少笑容。
“有回我托出入宮闈的采買宮人,給她帶了一支杏脯當零嘴,她當時很歡喜,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
她沒再說下去,反而是祝玄光轉頭看來。
“然後呢?”
她搖搖頭,難掩惆悵:“沒有然後了。”
再然後,就是李漓與她相依為命,艱難求生,最終變成天子拉攏叛臣的籌碼。
那支杏脯,就成了記憶裡最鮮豔的顏色。
祝玄光沒有再問,二人離開市集時,更加鮮豔的顏色忽然遞到她麵前。
杏脯,還有棗子,桃乾,被商販串起來,是市集裡最常見的果脯,錯落有致,也是父母們哄家裡哭鬨孩童的利器。
雖是常見,謝長安卻從未吃過,她吃過很多苦,卻很少嘗過甜,更不舍得花錢買不足果腹的零嘴消遣。
她看得愣了。
“不想吃?”祝玄光蹙眉。
他第一次收徒,第一次親自教徒弟,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麼當好這個師父,除了修仙法訣,法寶殺器,他也不知還應該給什麼。
赤霜山的弟子大多一派隨意爛漫,他從前亦是如此,唯獨謝長安是個例外,她入門已是成年,心性沉穩,比沈曦還能克製自己的欲望。
見她沒動靜,祝玄光正欲收回手,眼光已經默默四處掃望,想著將東西遞給某個附近的小孩。
一隻手伸過來,將果脯拿走。
“多謝師尊。”
她低頭咬了一口桃乾。
雖然是去年的桃子封存起來,撒了糖霜,鮮果香氣已然無存,但,
“很甜。”
師徒二人相處一載,對彼此性情已算熟悉,但依舊不知對方底線,謝長安平日不顯,心中未免存著一份小心,生怕越過雷池,惹來祝玄光不悅。
當日從天而降的仙人救她於水火,她將這份恩情深藏於心,以自己目前實力,隻能努力修煉來報答,然而這支果脯,讓她窺見仙人不動聲色下的柔軟。
“師尊。”
“嗯。”
“昔日我與李漓玩耍,曾設想過我們二人見麵不識,無法言語的艱難情境,隻能以小遊戲來辨認對方身份,我也教你吧。”
“修士可以傳音。”
“那萬一,連傳音都不方便呢?”
“不可能。”
謝長安似乎沒聽見他的拒絕,將手背伸到他麵前,另一隻手的食指搭在上麵。
先敲一下,再連著兩下。
“謝、長安。”少女難得被一支果脯勾起頑心,語調都帶著笑意,“看,很容易記吧?若以後我不幸走火入魔,麵目全非,師尊記得要用這個法子來辨認真假。”
祝玄光看著她的手背,似乎在幼稚的遊戲與拂了徒弟興致之間糾結片刻。
“……那我的名字,如何敲?”
謝長安想了想,又在自己手背敲了三下,每一下中間間隔片刻。
祝、玄、光。
“這樣如何?”
“行,我記得了。”
流光過隙,山遠水重,故人孤鴻影。
……
祝、玄、光。
眼前之人,見她一動不動,又在她手背敲了三下。
每一下,都停頓一會兒。
明明隻有一瞬,卻如千年萬年,天上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