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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安沉默良久。
她已過了動輒喜怒形於色的衝動,此時卻仍覺心中隱隱不平,非劍不能消之,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祝玄光:“當年,你曾問我,天地若有法則,是何人所定,想必現在你心中已有答案。”
謝長安:“仙人將意誌加諸於天道身上,以天道之名行其手段,便如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生殺予奪。凡人修士終其一生,汲汲營營,隻能向上仰望,自然也無法發現內情。所以曆代前輩大能,縱是驚才絕豔,亦無法逃脫點仙譜的桎梏,而這,就是你與沈師祖他們不惜動用三次噬神鏡回溯時光,也要追尋的真相。”
祝玄光:“真相往往殘酷,但若一切重來,你也依舊會選擇知道答案。”
謝長安:“清醒固然痛苦,可我更怕糊塗活著。”
在這一點上,他們師徒二人,是一脈相承的執拗。
碧雲天的點仙譜分外嚴厲,自那之後所有飛升之士無不铩羽,從秦素夜到參妙,從涉雲到祝玄光,多少人不惜性命與聲名,用一次又一次的時光回溯,修為倒退,壽數折損,如大河之水奔流向東,永不回頭。
思及此,她心頭一動:“所以,先前沈師祖他們在地底看見的天門,是真正的天門嗎?”
祝玄光:“那是天門的倒影,也是點仙譜的百密一疏。時值第二次仙界之亂苗頭剛起,上界無暇顧及凡間,放鬆了對下界諸天的禁錮。噬神鏡三次逆轉時空,終於被上界察覺動靜,有人阻攔,自然也有人在上麵,幫我們斬斷了點仙譜下的鎖鏈。”
謝長安:“誰?”
祝玄光:“蘇有法。”
謝長安愕然。
她自然是記得這個名字的。
赤霜山先靈殿裡的牌位,這位修士也名列其中。
“他,還在嗎?”
話雖出口,卻對答案已有預料。
祝玄光果然搖首:“斬斷鎖鏈需要承受極大的代價,他境界折損,很快就在戰亂中隕落,但最終也給予碧雲天一線生機,讓師尊得以飛升。”
謝長安:“那沈師祖為何還會在飛升當夜魂燈法劍破碎?”
祝玄光:“因為他甫一飛升,就卷入混戰之中,有人以法寶引動天地大劫,想借機毀去下界諸天,牽連七十二諸天中的五十五個,他以身相代,同歸於儘,令碧雲天僥幸存活,然而其餘五十四諸天,沒有一個沈六知,依舊劫數難逃。”
他的話沒有磕碰停頓,輕描淡寫,寥寥數語,卻道儘了足以書寫長篇的慘烈。
謝長安身軀微震,心頭霎時炸開,熱血湧上眼眶。
最終,悉數歸於一聲長歎。
她睫毛微顫,想說什麼,又覺得再多言語也是枉然。
言至於此,前因後果已能完全連上。
那些曾被歲月封印的隱脈與秘密,鮮為人知的花萼林葉,隨著畫卷展開,漸漸勾勒出命運原本的輪廓,回歸最初的因果本源。
難怪三百八十諸天剩下十八諸天,而碧雲天就在其中。
難怪祝玄光之前曾說碧雲天能存活至今並非僥幸。
自然並非僥幸。
所謂諸多機緣巧合,因緣際會,不過都是千絲萬縷,皆有前定。
有人逐鹿紅塵,爭噬血肉,烽煙照枯骨。
自也有人迎風冒雪,凜冽如冰,玉清如月。
在天下各宗還在為了天材地寶大打出手,為了氣運前程你死我活時,卻未曾想過,他們所有身家性命,俱是有人在無形中默默托舉。
天穹之下,芸芸眾生,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升鬥小民,或隨波逐流,或安居樂業,也未曾想過,這漫漫一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還需要有人守護洶湧渡口,避開洪水泛濫,還需要有人在荊棘遍布雜草叢生中為他們開出一條路來。
沒有人知道沈六知飛升之後具體經曆過什麼,即使是祝玄光,隻能從旁人口中得其隻言片語。
即使後世有載,他也僅僅是從飛升不到一日就隕落的修士。
兩次仙界之亂,眾仙隕落者不計其數,不乏聲名赫赫之輩,卻無人能記住一個沈六知。
“那你呢,你又經曆過什麼,才會知道這些,又落到如今境地?”
良久,謝長安低聲問道,近乎囈語。
祝玄光卻道:“你在這裡停留太久,該回去了。欲雪雖無證據,也聽不見我們說什麼,但若是我們單獨相處過久,言行過於殊異,還是會引起寒景注意的。”
她不言不語,隻望著他,以沉默表達最大的心聲。
祝玄光自然是可以將人直接拂出恒殊宮的。
但自相見以來,連謝長安都未曾察覺,他內心埋藏何等欣喜與痛苦交纏的波瀾起伏,最終卻隻能以隻言片語掩飾失而複得與久彆重逢的珍視。
他從眉心凝出一顆金珠懸浮指尖。
“這是第二次仙亂的些許記憶,你拿回去再看。”
金珠落在她掌心,毫無分量,幾乎感覺不到存在,但她依舊像捧著千斤之重,將其納入識海。
祝玄光看著她動作。
“我知你心誌堅定,即使從頭再來也能修行如故,尤其此地靈氣充沛,更是事半功倍,但仙界之亂餘波未平,黨同伐異並不罕見,無論你想做什麼,都須謹言慎行,不要輕易展露實力。”
謝長安:“你先前還想送我回去,現在就‘無論我想做什麼’了?”
祝玄光:“你願意聽我的嗎?”
謝長安:“那的確是不願意的。”
祝玄光:……
謝長安:“那你呢,你又要去做什麼?”
祝玄光差點氣笑了,心想既然你不想讓我管,怎麼反倒來管我。
但這話他沒說出來。
非但沒說,連微妙的表情都不曾表露。
因為那雙清清泠泠的目光會見微知著,洞悉一切。
越過赤霜山上的風雲,越過二人決裂的長河,再跨越凡間與天界何止千萬裡的距離,他虧欠的,何止是一顆真心捧出來都無法填滿的滄海。
“我不會再瞞著你,任何事。”
再次在心底歎了口氣,他做出連在凡間都不曾有的妥協承諾。
謝長安就望著他。
她的容貌與從前本尊頗為相似,隻眉間多了一枚仙印。
這雙眼睛在黑夜裡也如星辰一般,或許還藏了些譏誚與冷笑,化作“哦是嗎”的無聲反問,再也沒有從前的柔軟聽話溫順。
但偏偏是這樣的目光,攥住了祝玄光的心,反複攥出酸軟痛苦。
他垂下視線,望著對方清淡的裙擺。
“我的神魂還得回那十八重封印之下,暫時無法再露麵。以你現在的實力,莫說接近十八重封印,就是與一名掌宮交手也力有不逮,善齊上仙長於煉丹,你可多學一些,對你修為也有助益。”
謝長安聽出他的警告之意。
“你放心,我如今惜命得很,不會再輕易犯險。”
因為碧雲天諸多修士,連眼前人都落至如此境地,如今隻有她還能藏在這副軀殼下麵,也隻有她還能有機會改變些什麼。
即使這個希望極為渺茫。
“你總是做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甚至比我自己都好。”
他嘴角牽起,卻因額頭傷勢無法做出過大的動作,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動,似想伸出去碰觸溫軟的肌膚,碰觸那勃勃跳動的靈魂,但他最終卻還是緊緊蜷住,指甲插入血肉。
“我已經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
“祝玄光。”
她輕輕喊著這個名字,幾近歎息。
對方以幾乎陌生的麵容回應她,眼中專注,隻能盛下一人。
即使她已來到上界,他們之間仍舊橫亙著生與死,血火劍光,無數屍山堆疊而成的陰謀,從三百八十諸天跨越而來的雲霧寒水,散儘魂魄依舊無法洗淨。
但起碼,他們現在已不是陰陽相隔。
她眨了眨眼,忽然落下淚。
這顆淚並不隻是為她自己或眼前之人,更是為沈六知,為蘇有法,為那無數犧牲性命神魂俱滅卻飛蛾撲火的修士,為諸天生靈,萬方仁心。
而祝玄光仿佛早已料到,在晶瑩落地之前,就已伸手接住,又驀地將人緊緊抱住!
力道之大,似要將人揉進骨血,再融為一體。
偌大恒殊宮,森嚴結界內,兩人如交頸依偎,為前方漫漫長夜提燈跋涉,汲取一點微弱暖意。
可短短片刻,他用儘畢生最大的克製,終是將她輕輕推開。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