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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間,劍意境是劍修初窺門徑的第一重境界,亦是他們通往劍修之路的起始。
但劍意並非劍意境獨屬,在漫漫修煉之途中,揣摩領悟乃至融彙劍意,始終是所有劍修的第一要務。
劍意分先天與後天,先天劍意少之又少,須得是劍器本身有靈,這樣的劍意謝長安也曾見過,那就是朱鹮。
他以朱寰劍為本體,天生就人劍合一,朱寰劍的劍意便是他的劍意,而他的劍意也是朱寰劍的劍意。
而後天劍意,便是劍器反過來受到劍主的影響,所形成的劍意。
就拿謝長安手上這把斷劍來說,它非但是後天劍意,其前任主人必定是一個殺伐果斷,一路從屍山血海蹚過來的人物,故而她方才將斷劍拿在手中,那股滔天殺意幾乎就將她控製。
若是心誌稍弱之人被劍意壓製,便會走火入魔,修為境界固然能因此大成,相應地,也會性情大變,由人馭劍,變成劍馭人。
謝長安自然不願被這把斷劍控製,方才棹月見她一動不動,四周氣流湧動,正是因為她被斷劍拉入過往回憶,以斷劍舊主的視角經曆一切。
當她受到殺意影響稍有空隙,劍意就會趁虛而入,但它似乎沒想到謝長安接著這段回憶,反過來篡改幻境,將劍變成白綃,將屍山血海變作落花遍地,山水如畫。
斷劍被激怒了,它幾乎將斷劍中殘餘的殺氣與怨氣悉數釋放出來,企圖作最後的反撲,但它高估了自己,它現在隻是一把斷劍,即使曾經有著再輝煌的過往,如今也已折斷半朽,劍意殘缺。
而站在它麵前的,是謝長安。
不是棹月那樣養尊處優,不經世事的仙使,而是從凡間爬上來的一縷幽魂。
這樣的屍山血海,她不僅見過許多,也曾身在其中。
麵對斷劍的挑釁,她心若鐵石,無一絲一毫的波瀾。
但並非完全沒有收獲。
在謝長安占了上風之後,斷劍無力再戰,不得不被她收服,向她敞開所有劍意。
她因此看見劍主大開殺戒以外的劍意。
是落葉無邊的蕭瑟,冰封千裡的孤寂,以及,
萬物滅絕的肅殺!
難怪,此劍殺伐過重,正因舊主是一個殺伐成性的煞星。
然而,這劍意是如此鮮明!
以至於隻要是見過,體會過的人,就絕不會忘記。
反觀謝長安自己的劍意——
自踏入赤霜山起,她就開始習劍。
從一招一式的傳統練劍,到禦劍飛行,以氣禦劍,逐漸摸索劍道中蘊含的氣機與意境。
她的劍意起初是激越的,因為經過長安城一戰與安史之亂,在親眼見過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和身邊朋友的死亡之後,她心中始終有一股激越之氣,無論多少次揮劍都難以平息,而這股激越之氣,也就形成了最初的劍意。
但隨著見識閱曆的增長,離開赤霜山,她見識到更為廣闊的修仙世界,逐漸將這股激越之氣壓製下來,劍意也變得更為沉穩內斂。
直至突破劍仙境,劍意與法相融會貫通,更上一層,她的劍意也如金烏輕盈耀眼,一往無前,劍光既出,絕不回首。
然而現在,她又見到新的劍意。
先是手中這把斷劍的肅殺之意,再是斷劍肅殺引發周圍殘劍的共鳴,一把又一把的斷劍,或決絕,或淒楚,或百折不回,或淡然無畏。
滿地落花被狂風揚起,又一片一片落入她的手中,霎時盛開,轉眼枯萎,生靈之綻放與凋零,誕生與死亡,恰如這一道道劍意,絢爛至極致,又於平靜中消亡。
自天地初開,生機繁盛,靈氣氤氳而起,萬物生智,智而成靈,靈而化形,凝聚五行,點石成金,聚水為江,過木生草,燥極引火,燎原布土,三百八十諸天勃勃生機,眾仙畢至,萬星璀璨。
然而盛極必衰,水滿則溢,劍起必有劍落,這些殘劍斷刃,隨其舊主曆經波折滄桑,舊主隕落,它們在此沉寂不知幾載,劍意逐漸消亡,唯餘一絲執念,此刻受這把斷劍牽引影響,已是完全敞開,予取予求。
通過斷劍的聯係,她竟在彈指間閱遍了琅嬛仙府七層以下所有殘劍的劍意!
觀而後效,效而自悟,彆出機杼,革故鼎新。
將這些劍意都看儘揣摩個透的謝長安,劍意會有什麼變化?
半個時辰之前。
棹月先是看見謝長安與那把斷劍較上勁,雙方互不相讓,斷劍似乎與之前諸多法寶一樣,不願意被仙使所用,一直以殘存劍意相抗。
他一方麵覺得沒必要執著於一把半廢的斷劍,這琅嬛仙府還有其它法器,大不了再換一件,一方麵又有些同仇敵愾,恨不得謝長安將它收服了,好出口惡氣,讓旁邊狗眼看人低的路人也長長見識。
眼看一人一劍僵在那裡,他有些著急,忍不住催促:“那斷劍有這麼難對付嗎,讓我來試試!”
謝長安自然是聽不見他說話的。
她兀自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周身氣流流淌,與斷劍僵持。
方才駐足不走的掌宮哂笑道:“能放在仙府七層的仙器,即使隻是一把斷劍,也大有來曆,區區仙使,不自量力,未免令人發笑。”
棹月也顧不上得不得罪人了,狠狠剜了她一眼:“既然仙使駕馭不了,不如掌宮來試試?”
對方性子衝,還真經不起激,當即就道:“試試有何難,爾等看好了!”
她長袖一卷,便要將斷劍卷到身邊來,自忖必然十拿九穩,誰知那斷劍似也與謝長安拉鋸正酣,不舍得旁顧,無論她用上多少靈氣,都紋絲不動。
掌宮也有些急了,直接祭出一隻金鐲般的鈴鼓,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棹月生怕她誤傷謝長安,忙製止道:“你待如何,仙府之內不準用自己法寶鬥毆,你忘了禁令不成?!”
禁令是給弱者的,此時七層之內不少人俱都被這裡的動靜吸引過來,掌宮生怕丟了麵子,哪裡還管那麼多,鈴鼓一起,靈力源源不斷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波濤如怒,萬山如聚,被她直接拍向那把斷劍!
謝長安正處於一種似神遊非神遊,似出竅非出竅的玄妙狀態。
她既非沉迷斷劍幻境,也不是被斷劍牽著鼻子走,而是主動沉浸在斷劍的過往,甚至接著它的聯係,領悟七層所有劍器的劍意。
她仿佛看過無數人的一生,又在波瀾壯闊,血火交織的無數場戰役中身臨其境,徘徊於生與死之間。
這些經曆比她自己的過往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許多殘碎的劍意被一點一滴重新凝聚,煉化為全新的,獨屬於謝長安自己的劍意。
謝長安想,她從亂世入道,以一介孤女,以天下第一人的徒弟,身敗名裂,肉身滅亡,又自幽冥照骨之境,慢慢走回人間,又因緣際會,來到上界,搖身一變,成為凡人可望不可即的神仙。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在太極宮為宮女時,她遊走於眾生底層,看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以最卑微的身份,仰望高高在上的人間至尊。
在赤霜山時,她有師有友,有幸度過短暫美好的歲月,即便現在回想,那些存在於記憶中的人與事,一顰一笑,依舊鮮活,然而人間最難留是團圓,即使赤霜山這樣龐大的宗門,一朝沒落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她從孑然一身,到身邊聚集了許多人同行,再到如今,最好的同伴遠在凡間,最親近的人匆匆話彆,不能相認,依舊是孑然一身,孤立無援。
她的劍意,究竟是什麼?
是草,是木,是花,還是山海江河,日月星辰?
是踽踽獨行,孤身求道,逢山開山,遇水開河,斬儘所有不平之事,還是獨善其身,超然物外,以天道極致反求諸己,以達化境?
不,都不是。
世間多不公,上界莫能外,但她不願聽憑手中斷劍的引誘,任憑殺念充斥其心,那樣固然能修為大漲,也會因此失去“謝長安”的本魂。
她想做的是,順。
順其心,順其道。當舍之事,不應執著,當做之事,不應退卻,當愛之人,生死與共,當殺之人,鍥而不舍。
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
所以她的劍意,雲開自有月,春來草自青,巋然而立,萬變不變。
一念既起,萬劍有應!
“你看,那把劍自己動了,它要去哪!”
身在四層的某個仙使原本專心煉丹,冷不防被同伴一拍肩膀。
他們扭頭望去,隻見許多斷劍嗡然作響,忽然飛起,竟齊刷刷被某種力量引動一般,懸浮半空,不約而同往上飛去,卻礙於樓層結界,最終隻能停留在結界邊緣,顫動微微,仿佛迫不及待!
四層以外,其它樓層,莫不如此。
眾人瞠目結舌,不知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