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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玄光手中也有一把劍。
但他沒有出劍,隻是以手相擋,對方那一刀,就再也落不下去。
寒景輕笑一聲,再次舉起刀,落下。
他的招式平平無奇,甚至沒有任何花哨,但祝玄光身後的其他人,包括施逢意在內,即使距離頗遠,也能感到如山如海的威壓當頭罩下,立時胸悶氣喘,即使運起靈力相抗,亦難以緩解,不得不一退再退。
至此,二人周圍數百裡,全部清空。
祝玄光知道,這是對方認為除他之外,其他人都不算對手。
寒景沒有落下第四刀,他憑空抓握,又翻掌鬆開,無數花瓣從手中散開,隨風掠向祝玄光。
而此時,祝玄光也正好出劍了。
劍光自下而上,輕描淡寫,劃出一道輕柔縹緲的劍風,正好迎向花瓣,漫天花雨卻忽然凝住——
就在這一瞬,祝玄光飛身而起,又斬下一劍!
花雨往兩旁破開,劍風穿透花雨來到寒景麵前。
外人看來輕飄飄,若有似無的一劍,在寒景這裡卻如開山劈海,萬籟俱暗。
在他四周,沒有外物,隻有這一道劍風。
祝玄光以一道劍風,斬斷了他與萬物的聯係。
而在祝玄光那邊,原本被分往兩邊的花雨,又重新將他圍住。
柔嫩花瓣在他眼中如利刃金針,劃開護身法界,刺入衣裳肌膚。
血從表麵滲出,順著手臂落下。
他麵不改色,手腕微振,罡氣四散,花瓣化為齏粉。
從施逢意等人旁觀的視角,二人在祝玄光的第一劍之後,就被徹底卷入狂風漩渦之中,波及下方,飛沙走石,連帶原本的天色劇變,暴雨瓢潑,雷光驟降,星火焚山,已然是末世將臨的景象。
最後一重結界雖還未破,已是令人萬分膽戰心驚,此時施逢意又看見兩名仙人從天而降,欲以法寶催動風雨,水淹九曜庭。
施逢意當下不再猶豫,與其他修士一道持法抵抗。
她不知道他們能堅持多久,雖然周身有結界,仙人催動的暴雨星火暫時落不到身上,但是他們持法寶靈力抵抗時,結界外麵受到巨大衝擊,也會反噬在結界之中,不多時施逢意身上就全是細微傷口。
雖然這些傷口在靈氣催動下轉瞬痊愈,但更讓她心焦的,是祝玄光與寒景那邊驚天一戰。
……
花瓣齏粉遮蔽了視線,隻有短短半息,祝玄光連眼睛都沒眨,周遭便已經不是方才的地方。
放眼四望,碧空青山,和風麗日。
沒有寒景,沒有五霞天一眾修士和凡人,也沒有飛沙走石天崩地裂的場麵。
不是幻象,不是錯覺,而是真實存在的。
祝玄光向下俯瞰,空無一人的山河大地如此寂寥。
飛禽走獸,蠅蟲螻蟻,亦悉數不見蹤跡。
這仿佛是特地為他造出的一個世界。
卻居然不是幻境。
祝玄光往前飛掠,一閃身就是數百裡,但他一路所見,百川東流,林木搖蕩,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些不會說話的山石草木。
以及一個他。
生機勃勃之中,又透出幾分詭異的寂靜。
祝玄光從未小看過寒景的能耐。
徐無夢曾說過此人實力不下於滄溟,但寒景在滄溟出風頭時,卻從不顯山露水,直到這次,滄溟重傷,他親自出手,先發製人,直接打算先將祝玄光拿下,餘子碌碌,其餘仙人出手足矣。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佛家偈語用在此處無比貼切。
祝玄光沒有見過如此逼真的天地。
因為這裡山川河流,萬木生息,皆為寒景所造,既非幻境,俱為真實,一年四季,生老病死,他若能在此度過無數歲月,自然也能體會神衰命儘的感覺。
想要破局,就得找到破綻。
但祝玄光沒找到。
他的靈識幾乎覆蓋了肉眼所及的儘頭,卻依舊未能找到破綻。
假如這個世界真與五霞天或碧雲天一般大小,那就說明寒景已經能夠如盤古一般開天辟地,這等能耐,動動手指就可以滅世,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所以,此方天地就算不是幻境,也絕對無法比擬五霞天。
心念電轉,祝玄光的身形已瞬移至千裡之外。
入目依舊是一片參天密林。
一路來時雖風馳電掣,但他沒有放過細微處。
這裡每一棵樹都不一樣。
也就是說,還不是儘頭。
他放緩步履,沒有再用瞬移之術,反而像常人一般漫步穿林。
森林沒有任何陣法或結界,一切就像尋常,他也沒有用仙術,隻以樹木年輪和落葉形狀來辨識方向,不多時就已逐漸看見森林儘頭的山脈。
山脈上延綿起伏,也能看見綠葉越岩,藤蘿盤石,險峻奇麗。
更重要的是,他對眼前這座山脈,再熟悉不過。
因為那是赤霜山。
這就是寒景精心布下的局?
祝玄光不置可否,繼續抬步上山。
如無意外,寒景那邊也正處於自己為他布下的局中。
兩人互相給對方挖坑,就看誰能先從坑裡出來了。
如果比對方更慢一步,要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是魂飛魄散。
這座赤霜山沒有人,沒有護山法界,同樣也沒有走獸魚蟲。
但祝玄光能確定它的確就是赤霜山。
因為再走不遠,就是山下的烘爐小院。
那裡有一座煉丹池,在赤霜山弟子中頗受歡迎,傳說曾有不少人以尋常品相的法寶,在煉丹池中煉出更高品相的不凡之物,以至於不少人成日流連煉丹池旁,就為了通過捷徑獲取法寶。
他們最後無一例外都被管教師兄拎著棍子趕走,還要罰抄書與閉門思過。
這是幾乎每一個赤霜山弟子都會走過的路。
涉雲年輕時,也有過一段時日,對煉丹池極為上癮,將大半家當都搬到池邊,鎮日拿著法寶念念有詞,再往裡頭扔,甚至試過在法寶上麵加符術丹藥,以此測試法寶是否能不受煉丹池的影響,更因喝過煉丹池裡的水,差點走火入魔中毒身亡。
再晚入門的赤霜山弟子,自然不知道他們曾經視如巍峨高山的涉雲真人,年輕時也曾乾過許多傻事。
這些傻事,後來也隻有同輩的祝玄光和方清瀾知曉。
再後來……
祝玄光知道寒景為他造出這方天地的用意。
但他依舊在煉丹池麵前站了很久。
他固然可以繞開煉丹池,繼續往前走。
但就算再往前,依舊有數不清的過往記憶在等著他,而他記性好得不合時宜,甚至連涉雲年輕時蹲在煉丹池邊的沮喪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除了涉雲之外,還有——
還有赤霜山無數來來往往的弟子。
有人興致勃勃拿著一件法寶,疾步奔來。
“祝師兄,這吃法寶不吐骨頭的煉丹池,居然也有出好東西的時候呢,你快幫我瞧瞧這把劍如何,可千萬彆告訴涉雲師兄!”
這是曲向恒,與涉雲同出一峰,曾是赤霜山最聒噪活潑的弟子,但後來葬身東海海底深淵的巨獸之腹。
“誰看得上你這破玩意兒,我要煉,就得煉出全赤霜山,不,全天下最好的法寶!”
放下豪言,麵露不屑的少女是裴則音。
她正叉著腰,看似在回應曲向恒,但實際上並不是,與她說話的少年,正是當年的方清瀾。
作為方清瀾的師姐,裴則音是照雪峰的天才,也曾是公認下一任的照雪峰首座。
但在說完這句話的隔年,她出門曆練,為了給同門與同行的其他修士爭取一線生機,裴則音主動選擇孤身斷後,再也沒有回來。
由於屍骨未存,她後來被立在銷骨峰的墳也隻是衣冠塚。
空無一人的煉丹池陸續熱鬨起來,故人生動鮮明,迎麵走來,又錯身而過,一個個虛影漸淡,終至化為雲煙,徹底消散。
許多年過去,煉丹池始終熱鬨,人卻換了一批又一批。
終於到了祝玄光也為人師的時候。
天意峰的張繁弱,正在攛掇旁邊的人,將刀往池子裡扔。
少女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聽從了他的話。
祝玄光靜靜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聽著兩人對話,看著張繁弱手舞足蹈滔滔不絕,看著謝長安尚且稚嫩的臉上,浮現謹慎與好奇。
他悲哀地發現,即使過去許多年,經曆了許多事,自己依舊能清晰記得當日情形,那些過往與畫麵正與眼前重合,甚至還原出許多當日不曾留意過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