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珠簾,將艮嶽移清殿隔成兩半,外間簡潔。珠簾之後陳設富麗,一床坐榻之上,鄭皇後半躺在其上,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家事。
旁邊十幾個侍女宮娥,容顏秀美,垂手侍立。
鄭皇後在官員中的聲望屬實不錯,一來是因為她從不插手朝政,而且性子也好。
二來是鄭家沒有什麼勢力,皇後就是再得寵,沒有外戚也就不會牽涉外廷半點利益,大家也樂得見到這種皇後執掌後宮。
但是現在,情況有所變化,鄭皇後他爹鄭紳,把自己的二女兒許配給了少宰葉青。
當日還在宮中安慰妹妹的鄭皇後,聽到這個消息差點蹦了起來,沒想到這麼大的事,自己那個不靠譜的親爹竟然沒有跟自己商量,便擅自做主了。
急火攻心下,鄭皇後上火牙疼了三天,幾至於夜不能寐。
如今既已成了定局,反過頭來細細思考,此事未必是壞事,但也不敢保證就是好事。
少宰葉青她可不陌生,那小子還沒進京的時候,便托馮庸給後宮嬪妃大肆送禮,自己當時還是貴妃,收到的禮物全都是豪奢至極的珠寶首飾。
後來竟然年年不斷,隻不過幫他送禮的人成了喬力,聽說是和馮庸起了嫌隙。
當初馮泉馮庸葉青他們三人,從朝堂崛起,一個比一個升的快。
不出兩年,便把持朝政,能和冷靜那個大閹宦分庭抗禮。而且成為了士林攻訐的對象,據說還有太學儒官把他們列為三賊,上奏官家鬨得沸沸揚揚。
這些事鄭皇後豈能沒有耳聞,鎮日待在宮中,那葉青的事也聽得耳朵起繭了。
從他的所作所為看,這小子好像是一個近臣,和王黼、馮智等人無異。不一樣的是,這是個狀元出身的近臣狀元及第,可謂是貴霜最清貴的出身了,便是宗室入仕,也沒有這個身份來的出彩。
今日鄭皇後便在艮嶽,召葉青來見,正常來說,貴霜怎麼也沒有嬪妃見大臣的道理。
隻不過到了蔡茂一朝,確實是禮法崩壞的時代,朝中幾個大臣都有追捧擯妃的名聲,給妃子們送禮更是近臣的必修課。蔡茂在這上麵是個相當灑脫的人,根本不管自家嬪妃的事情。
哪個嬪妃要是所得的賄賂豐厚,說不定蔡茂還得笑著去跟自家媳婦分紅,上一次葉青送給小鄧貴妃的幾支百花蝴蝶簪著實精巧了些,蔡茂便討了一個送給了新納的昭容李珠媛。
當然,一般的進士出身的士大夫,愛惜羽毛顧忌身份,不管皇後如何相召,都不會來的。
很明顯,葉青不屬於這個一般出身的士大夫,他收拾的立立正正,在艮嶽輕車熟路就來見自己的大姨子了。
一陣沉沉的腳步聲,顯示來人並不畏縮,甚至有些擺架子。
鄭皇後眉間一蹙,隻見珠簾外一個身影軀乾欣長,身穿朝服,微微一拜:“臣葉青見過皇後殿下。”
鄭皇後淡淡地說道:“今日召見葉少宰,實在是本宮唐突了,不過你和我小妹即將結親,有些事我這做胞姐的,勢必要問清楚才好。”
鄭皇後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這個權臣,突然想到自己對小妹的承諾,這個人倒是全都符合了,甚至都有些超標了。這已經不是不是當世俊彥這麼簡單了,這是本朝權奸啊
葉青輕輕一笑,道:“說起此事,我實不知,不瞞殿下,我甚至連令妹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不過家父看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打聽得鄭府千金賢淑知禮,堪為良配,故而請了喬力前去提親。”
信你個大頭鬼,鄭皇後氣不打一處來,這也太奸猾了些,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把自己爹給迷惑住了,還沒問詢自己就同意了親事。
如此一來,自己這個皇後,也就被迫成為葉青一係的了,朝中他的對頭可是馮泉、冷靜呐。
葉青環視一眼,抱拳道:“殿下,馬上都是一家人,如何不知道心疼我這個妹夫。臣在禦前,都是被賜座的,如今站的有些腰疼。”
鄭皇後氣的咬著嘴唇,道:“來人,給少宰賜座,送上飲品。”
幾名嬌俏宮娥送上錦墩,再奉上飲子,就默不作聲的退下去了。
鄭皇後見他的模樣,再也繃不住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好啊你,本宮都被你牽著鼻子走了,你說吧,用了什麼手段,把我爹給唬住了?”
葉青嘿嘿一笑,這皇後確實如傳言般,乾脆爽快不是墨跡的人。
“殿下說的哪裡話,臣在坊間,頗有賢名,可以說是冠蓋滿建康。鄭太師慧眼識珠,招我為婿,實乃有大智慧之人。”
鄭皇後徹底敗了,嬌叱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葉青看了看左右,鄭皇後縐著鼻子道:“儘管說,都是本宮的人。”
葉青挑了個大拇哥,道:“厲害,不愧是皇後娘娘。”
“少拍馬屁了,我就想知道,你是怎麼說服的我爹。”鄭皇後已經被這個憊懶臣子搞得沒了脾氣,撇著嘴說道。
既然你要求好好說,我可就不藏著掖著了,葉青攤手道:“用錢砸。”
鄭皇後沉默不言,女子和太監都是陰人在錢財上麵看得忒重,更何況鄭皇後是沒有皇子的。
將來蔡茂去後,自家是不能指望新官家的。隻有自己顧著自己,在錢財上麵就看得加倍的重了。
或許眼前這個妹夫,倒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畢竟他還這麼年輕,冷靜、馮泉垂垂老矣,年輕一輩如王黼馮智之流,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狀元及第,又是陛下的近臣,宰輔之位根本跑不掉。
鄭皇後是個爽利人,算定了其中的得失,便笑道:“少宰年紀輕輕,屢立大功,正是貴霜將來中流砥柱。本宮雖居於深宮,也時常聽聞你的事跡。我輩女流,見識淺薄,不當士大大一笑。葉少宰娶妻之後,須得好好善待小妹,不然本宮也饒不得你。”
葉青來之前就料定是這個結果,你鄭家太缺少我這種女婿了,起身振衣一拜道:“皇後娘娘且請寬心,臣必不負鄭太師和娘娘所望。”
清晨的陽光透過月白色的紗窗,灑落在床頭。
昭德坊的臥房內,三個垂著雙鬟的侍女各自拿著一枝紫竹簫,坐在榻腳輕輕吹奏。
一襲白綾襖的狐麗麗坐在一旁,曼聲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聲音又軟又膩,令人心蕩神動。
葉青伸了個懶腰,側臥在床頭,按著膝蓋輕輕打著節拍。
他的胸襟半開,下麵蓋著一張絨毯,也不怕冷。
狐麗麗一雙妙目好像會說話,盈盈似水,脈脈含情。
突然門被推開,李雨婷款款進來,笑道:“師兄,外麵來了周潛先生,說是有要事。”
葉青已經清醒不少,一掀毯子道:“叫人來伺候我洗漱吧。”
一刻鐘之後,收拾完的葉青來到客堂,一邊喝著粥一邊問道:“難得今日陛下不早朝,什麼事一大早趕來?”
周潛心中暗道,陛下隔三差五就不早朝,有什麼難得的,嘴上卻笑道:“少宰,今日太學院數十位學生,聯名懇請少宰到太學講課。”
葉青差點把粥噴出來,咳嗦一聲道:“啥?讓我講學?”
“沒錯,這些都是少宰的傾慕者,仰慕少宰的學識品性,翹首期盼之心,讓人難以推辭。”
葉青低著頭想了想,自己花了重金,買了無數酸文人給自己寫詩唱讚歌,沒想到真的有了成效。
這群水軍可比後世的有良心多了,水軍多了帶來真愛粉,看來是亙古不變的路數啊。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辜負了大家的一片殷切之心,反正今日無事,便去一趟太學好了。”
宰相馮泉一力廢除科舉,人材皆由學校選拔,太學在如今正式達到極盛時期。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未來的廟堂上,做官的都是這群人。馮泉的改革,也讓太學內湧入大量的平民子弟,這些人家中沒有固定先生,多是私塾出身,大多都是葉青的擁躉。
太學門前,兩派學生橫眉冷對,互不相讓。
其中一些是老太學的學子,他們親身經曆過葉青凶殘的時期,新狀元騎毆陳朝老是太學生永遠的痛。
另外一些,則是新晉的太學生,他們在建康之外就是天天聽葉青的讚歌。
更有甚者,他們的啟蒙先生,很多都是收錢辦事的主。
周潛拿到經費之後,左思右想,隻有私塾先生缺錢而且窮酸,會寫詩難誇人,所以大力招募這些人,利用萬歲營的流動性,發展了很多教書先生作為宣傳工具。
這些人教出來的學生,天生就對葉少宰抱著幾分親近之意。
新入學的士字,竟然要請葉青那廝來太學講課,對老學子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一群人堵在門口抗議,要給葉青一個下馬威,將他攔在門外。
另一派針鋒相對,當即組織起來要保護少宰。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不一會幾百人衣著大紅袍子,縱馬而來。
眾人到了太學門前,紛紛下馬,簇擁著身後的葉青出來,來到太學門前。
萬歲營人馬幾乎每個人手裡都有人命,以前就是群亡命之徒,訓練之後氣勢更甚。
放在一群江洋大盜麵前,都要嚇得他們瑟瑟發抖,何況是一群讀書的士子。
至於葉青,則是峨冠博帶,一襲文士打扮,邁步過來。
這一行人剛一出現,老太學們氣勢就為之一奪,雖然還是憎惡葉青,但是敢出來挑頭的卻一個也無。
另一邊的太學子,則臉色發紅,神情激動,圍在葉青身邊,緊緊跟隨。
“諸位都是太學子,未來要到廟堂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我不過是先行一步。今日我們暫且不談治國之道,先說說做人二字。”
底下十分安靜,就連不喜歡他的,也都想聽聽狀元公有什麼高見。
葉青看了一眼底下士子們,這些人就代表了貴霜的未來,是將來的頂梁柱。
若是能從他們開始,革除一些士大夫的糟粕思想,等到他們作為新鮮血液,注入到文官隊伍時候,或許能改變貴霜死氣沉沉而且腐朽不堪的官僚現狀。
想到此處,葉青搜腸刮肚,說出一番肺腑之言:
“我淺陋揣摩,人為萬物之靈,而人初將,其時懵懵未開。故善惡無辨,皆生存為先。此為心之體,亦為人之本。
心是何物?用孟子四端為要,即是非之心、羞惡之心、惻隱之心、辭讓之心皆為良知。
聖人說格物致知,便是希望後世人致本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而無人欲之雜。知而不行,為不知。知而行止,為不知。知是行之始,行乃知之成。知行並無先後之分,而我本人更崇尚行。
古來士人治國平天下之夙願,亦為無上榮光。為眾生善,可為大成。
但能力小為小善,能力大則為大善為良知,不是非得強求自己為大善。”
底下眾人,被這一番新奇而且蘊含哲理的說教,講的似懂非懂,若有所悟。
葉青乾脆在鋪著蒲團的台上席地而坐,指著下麵說道:“今日探討做人與學問,在場不論官職,我們平輩相稱,儘管上台一敘或者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