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的清晨裹在煎餅與油炸果子的香氣裡。羅耀國套了件半舊藍布長衫,馬寶才穿著對襟短褂,王琰扮作賬房先生模樣,楠木高子則壓低鬥笠,領著三個總理府的便衣侍衛跟在三人身後。
市中心的勸業場大街上早已車馬喧騰:四輪馬車鑲著銅活叮當駛過,車簾縫裡露出戴金絲眼鏡的商人;十幾輛人力大車“吱嘎”壓過石板路,車夫脊梁彎成弓,汗珠子砸在反光的青石上;黃包車夫們蹲在街角,捧著粗瓷碗“吸溜吸溜”喝漿子,眼珠子卻像鉤子似的盯著過往行人。
“這才十幾年光景?”羅耀國望著街邊拔地而起的紅磚樓,腳手架上的工人螞蟻般攀爬,“左季高‘工商興省’的方略,倒讓天津脫胎換骨了。”
王琰忙應和:“如今天津衛光是紗廠就有二百餘家,工人不下三十萬,連美利堅的‘梅得因加州’布包都從這兒發貨……”話音未落,馬寶才冷笑著截斷道:“三十萬都是些苦哈哈的苦力罷咧!”他指著街對麵新廠木牌——“天津機器織布局招熟練工,月薪7元,包兩餐”——牌下蹲著個啃饅頭的半大孩子,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補丁褲腿短了寸許,露出又黑又臟的腳踝。
羅耀國沒言語,轉身拐進一條窄街。灰牆上書寫著“傭工集市”四個大字,還貼著告示,河北省總管的大印紅得刺眼:《天津傭工規約》一、契約自由,不得強迫;二、保護勞工,不得虐待;三、十小時工作製;四、每周休一日;五、最低工資月薪6元;六、當月工資月底前結清。
“工資低了些,”羅耀國指著“6元”字樣,“其餘倒還周全。”
王琰立刻道:“左大帥定下的規矩,山河四省沿用了十六年!”
馬寶才嗤笑:“也就剩個工資數兒是真的!其他全是糊弄鬼的擺設!”
王琰瞪著這個沒事兒儘說真話的師弟:“蓋著總管大印的公文,豈能有假?”
正爭執著,集市裡“刺溜”鑽出個矮胖子。絲綢長衫裹著圓肚皮,天津話像炒豆子般蹦出來:“幾位爺,我姓郭,這疙瘩的管事!您幾位一瞧就是大財主——雇力巴兒還是賬房?”他袖口油亮,指甲縫裡嵌著粉筆灰。
羅耀國指告示:“郭管事,這上頭寫的作數麼?”
郭胖子“哎喲”一聲拍大腿,壓著嗓門:“介不就四走個形式嘛!”他伸出兩根胡蘿卜似的手指,“實打實就兩條:頭一樁四契約自由,如今工人全認字兒,不好糊弄嘍!二一樁四最低六塊大洋——可不敢再少啦!”
“工時呢?”
“六個時辰!”郭管事拇指掐小指比劃,“十二個鐘頭!”
“歇禮拜天嗎?”
“嘛禮拜?咱又不信那個,”郭胖子像是聽見笑話,“每月加一塊錢,工人恨不能乾滿七天!十二鐘頭連軸轉!”
羅耀國心頭一沉:“997啊……夠狠。”
王琰連忙問了一句:“都這樣麼?”
“也分人!”郭管事甩甩手,“廠子裡當工人、鋪子裡站櫃台才這行情,跑腿送貨的計件——全憑自己撲騰!”
話音未落,一個穿粗布工裝的小夥背著大布包衝來:“郭老爺,您嘞貨到咧!”羅耀國盯著小夥汗濕的側臉——高顴骨,薄嘴唇,竟有幾分像當年的自己
羅耀國等人剛一腳踏進集市,聲浪混著汗酸味撲麵而來。大幾百號青年仰著脖子,眼珠隨粉筆字在黑板上跳動——顯然是真認字的,太平天國的義務教育看來是落到實處了。羅耀國也抬頭去看黑板上的字:
“恒源紗廠招擋車工:月薪6元,加班費1元,包吃住,一日六時辰。”
“大沽碼頭招搬運:底薪12元,能扛二百斤糧包,一包再加十個銅板”
“開平礦務局招掘進工:底薪18元,采煤三噸再給1元獎金,死傷各安天命,礦上隻賠1000元。”
馬寶才拽住個瘦高小夥:“兄弟,哪的人?”
“兗州府滴!”山東口音又硬又衝,像生啃了口青蘿卜。
“念過書?”
“念咧五年小學!字兒認全乎,賬也算得溜!”小夥胸膛一挺,補丁褂子肋下就裂開道縫。
羅耀國插進來:“咋跑天津來了?”
“種地?餓不死也攢不下錢!”小夥啐口唾沫,“而且俺哥娶媳婦時早把地賣咧!不出來闖,等著給東家當佃戶啊?”
“家裡租了幾畝田?”
“五畝薄田,三成租子!豐年吃芋頭,荒年啃樹皮!”他忽然咧嘴,“您猜去年麥收俺爹說啥?‘二小子,地裡的麥穗金燦燦像娘的金簪子’——可金簪子早當給功勳老爺換糧種嘍!”
“沒想過去新大陸?聽說那邊分田。”
小夥眼神倏地亮了:“想!做夢都想!可船票要五十塊大洋”他攥緊拳頭,“在碼頭扛大包,半年才攢夠路費!”
突然黑板前騷動起來。紗廠招工欄下,穿綢衫的工頭敲鑼喊:“恒源最後十個名額!識字兒的優先!”人群“呼啦”湧去。一個戴眼鏡的青年被擠掉鞋,趴在地上嘶喊:“俺上過中學!會打算盤!”工頭卻揪住個黑塔似的漢子:“就你了!身板頂倆書生!”眼鏡青年卻被擠得癱坐在地,一臉無奈地看著黑板上所剩不多的工作。
羅耀國再尋郭管事時,他正捏著賬本訓人:“王二麻子!介月你往利豐紗廠塞了八十人,怎麼才結回這幾個介紹費?你小子貪了多少?”對麵刀條臉急得跺腳:“天地良心!如今工人精著呢,合同都逐條念!上周塞進廠的李莊小子,乾三天就嚷嚷‘十小時工作製是擺設’,帶著半車間人鬨事全給開了,我隻好再幫著招人。因為其中一半工人還沒乾夠三個月,照例得免費幫利豐廠重招”
郭胖子轉頭見羅耀國,立馬堆笑:“您瞅瞅!現在力巴兒比東家橫!”他引眾人進賬房,紫砂壺“咕嘟嘟”冒著熱氣,“十年前嘛光景?工人見著合同就按手印!如今倒好——一個個都快成精了!”
賬房簾子突然掀開,穿香雲紗的婦人扭進來:“郭爺,俺家紗廠缺五十女工!”
“陳掌櫃,規矩懂?”郭胖子眯眼搓手指。
婦人拍出錢袋:“介紹費照舊!有一條得能加班!一天六個時辰不能少!也沒嘛禮拜天休息。”
“成!山西新來一批闖天津的丫頭,今晚就領人!”郭胖子掂著錢袋衝羅耀國苦笑,“您瞧見啦?白紙黑字頂屁用!東家要的是能往死裡用的牲口!”
大沽口碼頭,羅耀國站在“飛魚”號鐵甲艦的甲板上,雙手扶著冰涼的鐵欄杆。這艘新銳戰艦剛剛完成海試,現在是北洋艦隊的一員,8門150毫米速射炮的炮管高高抬起,指著半空。
王琰和馬寶才站在他身後,沉默地望著不遠處貨運碼頭的景象。幾千噸的散裝貨輪“渤海號”正停靠在泊位上,幾十個碼頭工人排成長隊,踩著顫巍巍的跳板,將一包包沉甸甸的貨物扛上船艙。他們的背脊彎成弓形,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每走一步,跳板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馬寶才盯著一個格外瘦小的身影——那是個半大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肩上卻壓著比他體型還大的麻袋。他的雙腿明顯在發抖,卻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
“老師……”馬寶才終於忍不住上前,低聲道,“勞工問題、土地兼並……這些事,咱們是不是該……”
羅耀國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些工人身上,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寶才,你知道嗎?原來更糟糕……更糟十倍。”
馬寶才一愣:“什麼?”
羅耀國指了指遠處的工人:“如果不是我們,他們當中有一半人現在根本不會存在,剩下的也隻會是文盲,”
他轉過身,眼神當中不但沒有憤怒,反而有些欣慰:“現在他們有契約,能認字,敢討價還價——這就是進步。”
王琰連忙附和:“是啊!左大帥定的規矩雖然執行不嚴,但至少工人都知道什麼是‘該有的’!”
馬寶才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見羅耀國抬手指向“渤海號”貨輪的煙囪——上麵漆著一行醒目的英文:“加州輪船公司”。
“看到嗎?”羅耀國輕聲道,“這些貨是賣去美利堅的。如果沒有這些外部的市場,沒有新大陸吸納移民,關內的矛盾早就炸了。”
海風突然變得猛烈,吹散了羅耀國後半句話。但馬寶才心裡卻是好一陣失望……
汽笛長鳴,“飛魚”號的螺旋槳開始攪動海水。艦橋上的水兵們喊著號子,收錨啟航。羅耀國依舊站在甲板前端,望著逐漸遠去的天津港。
港口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墜落的星河。紗廠的煙囪還在噴吐黑煙,碼頭上又有一批新的工人開始裝貨。更遠處,貧民窟的窩棚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而功勳國人和工廠主們居住的洋樓或是園林此刻卻燈火通明——是用蒸汽機發的交流電點亮的竹絲燈放出的光。
而蒸汽機、發電機、輸電線和燈全都是太平天國製造的!
馬寶才走到羅耀國身旁,低聲道:“老師,土地兼並的事……”
羅耀國忽然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十二萬功勳國人占著最好的地,納著最輕的稅,一定還占了不少公田。”他拍了拍馬寶才的肩膀,“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一點你要向你大師兄好好學學。”
王琰湊過來,遞上一份電報:“老師,英國人的新式鐵甲艦定型了,10000噸標準排水量,航速20節,主炮口徑……”
羅耀國沒接電報,隻是望著海天交界處逐漸消失的夕陽:“好!咱們該下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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