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二十四年正月十五,玄武湖畔的晨霧還未散去。陸軍招待所42號樓502室的玻璃窗上結了一層薄霜,黃文銅被妻子李順姬輕輕推醒。
“當家的,早謝恩的時辰到了。”
女人已經穿上了黃文銅拿陸軍部發的過年費買的絲綢新衣,但聲音卻帶著對楊東王不容置疑的虔誠。她父親本是全州李氏的妓產子,雖然和李氏朝鮮的大王是同宗(500年前有一個祖宗),但根據李氏朝鮮的等級體係,妓產子等同賤民,而賤民的女兒也是賤民,不出意外的話,永世不得翻身可是裹著紅頭巾的意外突然就來了!
雖然這個意外推翻了統治朝鮮五百年的李氏王朝,但是對於一點光沾不著,還得世世代代當賤民的李順姬和她爹而言。那可真是東王的恩情還不完啊!
窗邊牆上掛著一幅“天王像”——畫中楊秀清身著明黃龍袍,眉眼肅穆。像前供桌上擺著三隻蘋果、一罐牛肉罐頭,還有幾塊用油紙包著的巧克力糖,都是陸軍部發的年禮。香爐裡三炷線香燃了半截,青煙筆直向上爬。
黃文銅盯著畫像,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都到天京了,怎麼還搞這套早謝恩?謝不謝的……他也不知道了!”
李順姬一怔,臉上倏地失了血色:“胡說,東王萬歲無事不知!您怎敢……”
“無事不知?”黃文銅猛地掀開棉被,赤腳踩在冰冷的水門汀地上,“他若知道天京城如今的模樣,就不會讓咱們回國!”
女人嘴唇哆嗦著,還想爭辯,卻被丈夫揮手打斷:“帶孩子們去餐廳吃飯。”
李順姬低頭絞著衣角,終究朝著畫像深深一揖,動作恭敬,就好似東王真的端坐其上一般。然後才牽著兩個睡眼惺忪的娃娃推門出去。關門時,她聽見丈夫在背後低聲嘟囔:“天京的娃娃,六歲就能進學堂認字……咱們在朝鮮,連本書都買不起。”
黃文銅走到窗前,“嘩啦”一聲扯開窗簾。晨光撞進屋裡,乾淨整潔的小屋子照得亮堂堂、暖呼呼的。他抓起抹布擦掉玻璃上的水汽,窗外景象驟然清晰:玄武湖畔的工地上,數百棟紅磚小樓正拔地而起。腳手架密如蛛網,穿工裝的匠人已經早早的上工了,螞蟻般上下忙碌。更遠處,一所彙豐銀行擁有的四層洋樓上的霓虹燈雖已熄滅,但“晝夜通兌”的鐵牌仍在晨風中晃蕩。
“三上三下,通電燈,通自來水……”他喃喃自語。朝鮮漢城的“六品官宅”不過是土坯壘的矮房,冬透風夏漏雨。可這裡——他撫過冰涼的玻璃窗——連窗子都是透明的西洋玻璃,不,是上海產的玻璃!
他突然撲到書桌前,抓筆蘸墨,在陸軍部印製的豎格信紙上疾書:
東王殿下:臣等已抵天京。此處樓高百尺,燈火徹夜不熄。羅總理言,凡天國將士皆可分田宅……
筆尖猛地頓住,墨汁滴落在了“宅”字之上。他盯著信紙看了半晌,忽然一把撕碎,紙屑雪花般落進竹條編成的廢紙簍。
“罷了,”他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歎氣,“還是讓東王……親眼來看吧。”
陸軍招待所餐廳人聲鼎沸。張朝爵舀起一勺熱粥吹著氣,對桌邊的王阿貴笑道:“我家老二老三正愁沒學上,這下可好——陸軍部新辦的子弟學堂連課本都白送!”
王阿貴把半塊油餅塞進胖乎乎的兒子手裡,轉頭拍自己那條廢腿:“我這般模樣,就不占朝廷的官缺了。領三百畝黑土地,帶老大去關外種大豆了!”又衝張朝爵拱手,指著自己的小兒子道,“我家這小子,勞煩老哥照應……”
“說的什麼話!”張朝爵捶他肩膀,“我倆啥關係?過命的交情!以後你兒子就在我家住,和我兒子一塊兒上學堂!對了,我申請到了個看大門的差事就在天京這裡,海軍部衙門口,還是個六品銜的門衛!”
滿桌哄笑中,鄰座一個獨臂老漢插話:“知足吧!我在朝鮮當卒長,一年才二十塊銀元,還有一半是折色。昨兒海軍部給我派了船廠保衛處的差,月俸二十元!”他掰著手指頭算,“等玄武湖邊的宅子分下來,接婆娘過來享福——抽水馬桶!老子在漢城彆說見了,聽都沒聽見過!”
笑聲驚飛了窗外槐樹上的麻雀。陽光穿過玻璃窗,照得餐桌中央那盆香噴噴的炒雞蛋油光發亮。
同一時刻,太平大學堂碼頭。
6500噸的“飛魚號”鐵甲艦如灰色巨獸泊在岸邊,煙囪冒著稀薄的白汽。羅耀國把牛皮公文袋塞進兒子手中:“舊金山領事館的領事、參讚都是自己人。加州的油田分布圖在藍夾子裡,切記親手交給幼天王和洪總主教。”
二十二歲的羅新華一身藏青海軍製服,少尉肩章的金線在晨光裡微微發亮:“父親放心。那幼天王要造軍艦的事……”
“準了。”羅耀國截斷話頭,“告訴幼天王,江南廠新下水的‘海蟹’級驅逐艦的圖紙,下月就隨商船發往舊金山。”
隨著‘海龍’、‘海鷹’、‘飛魚’這三級軍驗證艦陸續下水,現在太平天國海軍的艦體也開始分為“戰列艦”、“裝甲艦”、“巡洋艦”、“驅逐艦”、“護衛艦”這五級了。其中“海龍”是戰列艦,“海鷹”算裝甲艦——今後裝甲艦還會向戰巡發展,“飛魚”算是巡洋艦,“海蟹”級則是驅逐艦的驗證艦,路線是小噸位、無甲、快速、輕炮、重魚雷。標準排水量不到2000噸,實際上就是“吳縣”級的後續艦,1600噸的標準排水量,不開強壓通風就能開到24節的極速。雖然隻配備了22的120毫米速射炮,但卻裝備了32的356魚雷發射管。
當然了,這些“龍”、“鳥”、“魚”、“蟹”、“蝦”的名號都是給驗證艦用的,正式入列海軍的軍艦都會用地名來命名,戰列艦和裝甲艦都會用“省”來命名,巡洋艦用“州府”命名,驅逐艦用“縣”來命名,護衛艦則用“鄉、鎮、村”來命名。
羅耀國忽然壓低聲音,“但你要盯緊一件事——美國石油相關行業,包括生產、儲存、運輸、煉化和使用石油產品的鍋爐、機器,這些是海軍未來的命脈!”
蘇三娘將一件羊毛呢大衣披上兒子肩頭:“海上的天氣濕冷,彆貪涼穿單衣。”她指尖掠過兒子袖口的海錨銅扣,終究沒忍住紅了眼眶。
汽笛長鳴時,羅新華立正敬禮。艦橋上的水手拉動旗繩,太平天國的赤底金龍旗升到桅頂。羅耀國望著軍艦犁開江水的白浪,忽然對妻子低語:“等新華和幼天王一起回來,我和楊秀清之間的鬥爭應該就能結束了……東王總該明白,這世道早不是舞刀弄槍跳大神的世道了。”
1874年春,佐世保軍港海風呼嘯。
楊秀清扶著“扶桑號”冰涼的鐵甲艦艏護板,身後跟著真約神道宮祭主楠木稻子、軍備所司鍋島直大、海軍所司島津忠義等人。承天親王楊承天躬身遞上清單:“英國阿姆斯特朗廠的專家英格爾斯先生負責督造,標準排水量3800噸。主裝甲帶厚230毫米,四門240毫米克虜伯主炮……”
“航速?”楊秀清打斷他。
“還沒有開始試航,不過英格爾斯先生說,起碼能跑……十二節。”鍋島直大聲音發虛。
楊秀清皺眉:“羅耀國的江南廠所造的商船都能跑十二節”
眾人噤若寒蟬。鄭永寧忙打圓場:“此艦裝甲之厚,足擋鎮遠級鐵甲艦(太平天國的第二代‘三遠艦’)炮火!”
楊秀清不置可否,轉頭問楠木稻子:“派給日本的天恩米籌得如何?”
女人額角沁出冷汗:“已、已收得三萬噸……餘下十二萬噸秋前必齊。”
她不敢說其中十萬噸要靠真約神道宮掏出老底子去美國向加州糧商采購
海風卷起楊秀清的明黃鬥篷。他凝視艦橋上高懸的朝日龍旗,忽然冷笑:“等六十萬噸賑災糧籌齊……朕就乘坐著扶桑號去天京城。”
鐵甲艦的陰影投在碼頭,像一頭擱淺的巨獸。
這一夜,陸軍招待所502室。
黃文銅伏在案前,重新鋪開信紙。可落筆時,眼前卻浮現出白天在陸軍部功勳國人司看到的景象
“黃大人,”一位陸軍上尉指著沙盤模型,“您分的宅子在玄武湖北區甲字七號,這是鑰匙。”那人又壓低聲音,“羅總理特意囑咐,東殿老兄弟的宅子……全按陸軍招待所客房的標準裝修,不要你們出一個銅板。”
他蘸墨的毛筆懸在半空,最終寫下:東王殿下:天京物華天寶,非臣筆墨能述其萬一。懇請禦駕親臨……
寫罷封好,他卻將信塞進了抽屜最底層。
窗外,工地上的汽燈將夜空照得通明。打樁機的轟鳴聲裡,黃文銅又摸出陸軍部發的“功勳國人證”,輕輕撫摸著鍍金的龍形國徽圖案。
太平天國,才是他的祖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