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九黃昏,漢江號客輪犁開長江的濁浪,緩緩靠向天京下關碼頭。甲板上擠滿了裹著紅頭巾的東殿國人,黃文銅扶著冰涼的鐵欄杆,張著大嘴,喉結上下滾動。他身後,張朝爵把五歲的小兒子扛在肩頭,而瘸腿的王阿貴攥緊包袱皮,三雙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越來越近的燈火。
“爹,那是玉皇大帝的淩霄殿不?”張朝爵肩頭的娃娃指著江岸。
江岸上,五層高的海關大樓披著琉璃瓦頂,花崗岩基座紮進江水,樓頂大鐘的銅針正指向酉時三刻。更遠處,一道鋼鐵長龍沿著城牆蜿蜒盤旋,沒有馬拉,也沒有蒸汽升騰——那是環城“靈能飛車”的高架軌道,每隔半裡便有一座紅燈籠形狀的玻璃燈球懸在鐵杆上,裡頭竹絲燈泡燒得透亮,把城牆磚照得泛青。
“二十年了……”黃文銅喃喃道。他記得天曆三年的天京城牆坍了半邊,垛口插滿清妖的破旗。可眼前這城牆旁已經修起了高架鐵軌,江麵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噴吐著煤煙的蒸汽船。
碼頭上,起重機吊臂如巨人的手臂般起伏。一捆捆、一包包的貨物從海輪滑進倉庫,穿藍布工裝的力夫喊著號子推鐵軌車。張朝爵突然戳了戳王阿貴:“瞧見沒?那個在碼頭上監工的瘸子胸前彆著‘功勳牌’!”那瘸子右腿褲管空蕩蕩晃著,腰間牛皮帶上卻彆著鋥亮的鐵皮飯盒。
洪宣嬌大步走過甲板。她取過親兵手裡的銅皮喇叭,張開喉嚨嚷嚷道:“老兄弟們看真了——這便是羅天使為咱們太平天國的國人們打造的人間小天堂!”
人群死寂一瞬,隨即炸開鍋。
“放屁!”王阿貴突然吼起來,“這金陵小天堂分明是咱們跟著天王和東王一刀一槍打下來的!”他抬手指著燈紅酒綠的儀鳳門外,“當年我就是從那裡跟著大家夥一起衝進天京城的。那時候,羅天使已經帶兵去了上海。”
洪宣嬌大笑:“王阿貴!你就知道打打殺殺,可打打殺殺卻隻能打下一座屍山血海的金陵城。要把那屍山血海的金陵城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全是羅吳王的功勞!”她反手拍在船舷鐵殼上,“沒有他領著咱們修鐵路、造輪船、開電廠,你們在朝鮮啃的牛肉罐頭哪來的?我許你們的三層小樓哪來的?”
跳板剛搭穩,一隊戴大簷帽的工部吏員已捧著名冊候在碼頭上。黃文銅盯著吏員胸口的銀質懷表鏈,忽然被塞進一塊硬物。
“這是您的功勳國人牌!”小吏把搪瓷牌拍在他掌心,“憑此牌,您可以帶著家眷先去陸軍招待所歇腳,等幾個月宅子修好了就能搬新家了!”
洪宣嬌笑吟吟道:“除了新起的宅子,天國朝廷還會給你們安排差事——不會做也不要緊,會有專門的學堂來教。實在學不會,也還可以領上東北一百到五百畝的黑土地,有個莊子也能吃喝不愁了。“
張朝爵卻扯住洪宣嬌的鬥篷:“西王娘,那鐵車子真能開動?也不冒煙啊!”他指的是高架軌道上滑行的電氣火車。車頭鑲著鎏金團龍徽,十二節車廂亮著竹絲燈,玻璃窗後晃動著洋人的禮帽和國人的紅頭巾。
“這叫靈能飛車,燒電不燒煤!”洪宣嬌拽著眾人向下關車站走去,“羅天使說,將來要從天京修到北京城!我帶你們先去坐趟車,環繞天京城走一圈,居高臨下,好好看看咱們的小天堂。等看完小天堂後,再帶你們去陸軍招待所安頓。”
當列車沿著和城牆齊平的鐵軌開始劃動時,滿車廂響起抽氣聲。
王阿貴的一手緊扒車窗,伸著脖子向外張望。城牆內是青瓦連綿的舊街巷,挑餛飩擔的老漢仰頭望著列車;城牆外卻矗立著四層紅磚洋樓,樓頂“太平銀行”的霓虹招牌吞吐光焰。更遠處,一座不知道什麼工廠的六根煙囪噴著白煙,還有一根根纏著電線的大木杆子在道路兩邊好像站崗的士兵一樣排列著。
“西王娘,那裡斯”張朝爵突然指著江北一片燈火。幾十座廠房從長江邊上一直向北鋪開,一根根煙囪指向天空,正在噴吐黑煙。
“哦,那是浦口鋼鐵廠。”洪宣嬌說,“今年剛剛投產,有5座50噸的馬丁爐,還有3套二錕軋機,產能達標後每年可以生產6萬噸船板供給上海的江南製造局船廠!”
“6萬噸船板?”張朝爵吸了口涼氣兒,“那鋼產量比平壤鐵廠還大一倍”
洪宣嬌哈哈一笑:“平壤鐵廠可不能比,那不過是個生產鋼軌、鋼筋的廠子。”
黃文銅的淚水砸在車窗框上。他看見秦淮河畔的貢院街——當年東殿尚書衙所在,他當年就在那裡當差。如今昔日的尚書衙已經變成了一所大學堂,學堂大門內立著一座天王持劍像。
有人啞著嗓子哼起了洪天王的《劍吟》:“手持三尺定山河……”
先是王阿貴用廣東土話跟唱,接著張朝爵拍打膝蓋打拍子。當唱到“虎嘯龍吟光世界”時,滿車廂紅頭巾放聲咆哮,連四五十歲的客家大腳夫人(原來的女營兵)都扯開了喉。
洪宣嬌一拳捶在車廂壁板:“哭什麼!這江山是咱們的!羅天使早說了——凡為天國流過血的,天國都不會讓他們吃虧!”她猛地拉開窗簾,指向玄武湖畔一片腳手架,“瞧見沒?三百棟洋樓專給東殿老兄弟住!通自來水管子,裝竹絲電燈,娃娃免費進學堂!”
車過鼓樓時,圓頂的國會山撞進視野。花崗岩穹頂下伸出幾十根旗杆,太平天國的紅旗居中,朝鮮天國旗、日本天國旗、爪哇天國旗、印加天國旗如眾星拱月。張朝爵的兒子突然尖叫:“爹!樓頂有個人拿千裡鏡照咱們!”
國會山露台上,羅耀國放下黃銅望遠鏡。鏡筒裡,那列電氣火車正滑向玄武湖方向,漸漸遠去了。
“父親為何縱容楊東王?”一個身穿太平天國海軍士官生製服,劍眉星目,頗為俊朗的青年攥緊欄杆,“他的追隨者眾多,還控製著朝鮮天國、日本天國,就算輸了大選也仍是禍患!”
羅耀國沒回頭。他望著江麵一艘數千噸輪的輪船,那是一條從北美運糧而來的散貨輪:“新華,你當為父爭的是天京龍椅?
他忽然轉身,望著萬家燈火的天京城:“你當現在的天京城隻是全中國這二十幾個省的天京城?”
羅耀國指向長江口方向,“從爪哇的種植園到加州的淘金場,從秘魯的鳥糞島到阿拉斯加的漁港——至少有二十萬紅頭巾散在四海,哪個不是天國的火種?”
他轉身按住兒子肩膀:“楊秀清要選,就讓他選。東殿老兄弟要回來,就給他們分田分宅。太平天國是六萬萬人不,是天下受壓迫者的天國!若連自家兄弟都容不下,還談什麼寰宇大同?我們要有這樣的格局,要對所有的國人講道義當然,將來還要六萬萬,甚至十幾萬萬人都變成國人!”
這時,雪粒在竹絲燈下飛舞,遠處傳來下關碼頭上蒸汽輪船的轟鳴。羅新華突然發現,父親凝視的不是天京城的燈火,而是更遙遠的太平洋彼岸。
羅耀國接著又道:“為父之所以要如此,是咱們現在和白人帝國主義之間的鬥爭不可避免,而單靠太平天國一國的力量是很難取勝的,即便取勝咱們又該如何收獲勝利果實?還是要建立一係列的小天國。現在已經有朝鮮天國、日本天國、爪哇天國、呂宋天國、印加天國。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天國!而在某些地區,現在還沒有天國,但咱們人已經在那裡紮了根、掌了權咱們現在若是那東王的人開刀,那些地方的國人還會把太平天國當成他們自己的國嗎?他們還能和咱們親密無間嗎?”
“新華啊。”羅耀國的聲音忽然溫和,“等你到了舊金山,到了美國西部,見到了那裡的遼闊、富庶,見到我們的天國同胞在那裡取得的驚人成就,見到了幼天王,就會明白為父為什麼要這麼做了!”
同一時間,陸軍招待所的招待所大廳裡,黃文銅捧著熱茶發愣。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頭頂水晶吊燈晃得他眼花。一個陸軍上尉遞來登記簿:“老哥在朝鮮什麼職務?”
“殿前承宣”黃文銅囁嚅道。
“那就是六品待遇!”那上尉翻開冊子,“按例可分四室二廳,帶小花園,月俸二十元。您家幾口人?”
張朝爵擠過來:“老子是東殿右五軍卒長!”
“也是六品!”上尉點點頭,“對了,六品功勳國人的兒子可有一人入陸軍子弟學堂”
王阿貴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他娘的!還是天京好啊!老子在朝鮮當個六品官,一年才二十元!”
滿堂哄笑中,洪宣嬌的聲音從二樓傳來:“開飯了!牛肉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