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帝寢宮內。
耶律洪基麵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無神的雙眼環視跪在他麵前的群臣,良久,耶律洪基閉上眼,輕歎了口氣。
耶律儼心中淒然,低聲道:“陛下保重貴體,我大遼不過失一城而已,還沒有那麼……悲觀。”
這話更是刺激了耶律洪基,他猛地從床榻上支起身子,瞪著耶律儼道:“今日失一城,明日再失一城,我大遼有多少城池任南人予取予求!”
一陣猛烈的咳嗽,太醫急忙上前安撫。
耶律洪基重新躺了回去,歎道:“朕的身子怕是不行了,皇孫何在?”
耶律延禧立馬上前,垂頭啜泣道:“孫兒在。”
耶律洪基抬眼看著他,眼神裡的光芒比以往更黯淡。
“朕對不住你,留給你的竟是這千瘡百孔,危機四伏的江山……朕在位無德,而致蒼天不佑,隻是為難了你啊!”
耶律延禧泣道:“陛下莫說這不吉之話,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大遼國祚也能世代延續不絕。”
耶律洪基苦笑:“時至今日,還拿這些話誆騙朕,有意義嗎?朕莫非是瞎子,看不清如今的時局?”
“皇孫,令群臣擇個日子,朕把這皇位傳給你吧,名不正則言不順,朕對大遼江山越來越力不從心,不如趁早退位,讓你上來,你還年輕,興許有辦法挽大廈之將傾。”
耶律延禧慌了:“陛下萬萬不可如此,大遼怎能沒有陛下,孫兒無德無能,擔不起重任,求陛下再莫說什麼退位的話,否則便是置孫兒於不忠不孝。”
耶律洪基無力地道:“你莫慌張,朕是發自肺腑所言,並非試探,這般時節了,朕哪有心思猜忌你和朝臣,朕是真的支撐不下去了……”
當麵對內憂外患一籌莫展時,此時耶律洪基的禪位已說不清是身體原因還是甩鍋推責了。
見耶律洪基真打算禪位,耶律延禧至少表麵上沒有露出任何喜色,反而一片惶恐,張嘴正要再勸,耶律洪基卻轉移了話題。
目光緩慢地掃過殿內群臣,耶律洪基歎道:“趙孝騫已破河間府,燕雲剩下的十五州皆危矣,我大遼當如何應對,望諸位諫之。”
殿內群臣麵麵相覷,無一人敢開口。
時局如此危急,誰也不敢提出建議,如果事後證明又錯了,沒人擔得起責任。
耶律洪基躺在床榻上等許久,仍然沒聽到任何聲音,神情不由愈發灰暗苦澀。
“國難思賢臣啊!天下還有誰可挽扶我大遼?”耶律洪基悲涼地歎道。
殿內仍無人敢說話。
耶律洪基像課堂上提問的老師似的,開始主動點名。
目光巡梭過後,耶律洪基淡淡地道:“蕭兀納,你來說說,河間府已陷,大遼如何處之。”
老師都點名了,蕭兀納不得不開口。
沉吟半晌,蕭兀納道:“陛下,臣以為,應該遣使與宋國議和。”
“如何議?我大遼能拿出什麼條件?”耶律洪基問道。
蕭兀納遲疑了一下,道:“臣所言有些大逆,但臣為大遼國祚計,不得不直言。”
“你儘管說,朕不罪也。”
蕭兀納咬了咬牙,道:“多日前陛下亦打算議和,但給出的條件臣以為遠遠不夠,陛下當時願割河間府和北麵三百裡土地予宋國,臣私以為,宋國根本不可能答應。”
“如今趙孝騫率軍破了河間府,陛下當初願意舍出的條件,如今已毫無意義,若想讓宋國認真與咱們談,我大遼恐怕要付出更多籌碼才有資格上桌。”
耶律洪基蒼老的眼睛微微一眯,道:“你覺得我大遼拿出什麼條件,才可打動宋國?”
蕭兀納沉默片刻,咬牙道:“陛下,如今的時局萬分危急,說實話,燕雲十六州已然守不住了!”
“既然守不住,索性……把燕雲十六州當籌碼吧,大遼以此為憑,與宋國簽下類似於當年的澶淵之盟,約定永罷刀兵,兩國繼續兄弟友睦之邦。”
“如此,大遼舍燕雲而續國祚,利大於弊,和議之後,陛下和下任帝王勵精圖治,整頓兵馬,尋求破解宋軍火器之法,或許還有機會令大遼再次中興。”
蕭兀納說完,殿內一片沉寂。
上次朝堂上,蕭奉先說出議和的建議後,引得滿朝嘩然,無數人指著蕭奉先的鼻子咒罵,斥其數典忘宗,賣國求榮,各種難聽的話罵儘,朝臣們激動憤慨的情緒壓都壓不下去。
然而今日,蕭兀納提出更過分的割舍燕雲十六州,殿內群臣竟無一人吱聲,一個個神情黯然悲涼。
殘酷的現實,逼得他們不得不接受。
燕雲十六州主動讓出去,可以換來大遼至少十來年的和平,如果大遼堅持不讓,打定主意捍衛燕雲,不惜代價調集兵馬迎擊抵抗宋軍,那麼結果呢?
結果其實與主動割讓並無不同,以宋軍的戰力,和他們那恐怖的火器,占領燕雲十六州其實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
反而大遼會折損二十萬將士,而且趙孝騫愈發沒了約束,說不定占了燕雲之後,還會率軍打進上京,那時的遼國,距離亡國就真的不遠了。
利與弊,非常直觀地擺在眾人麵前,君臣無法逃避。
要麼賭上國運死戰,要麼低眉順眼議和,沒有第三項。
打與不打都是一樣的結果,打的話損失更大。
事實俱在眼前,群臣再也沒有底氣指責蕭兀納讒言賣國,因為大家很清楚,蕭兀納隻不過說出了實話。
耶律洪基自然更清楚目前危急的局勢,聞言隻是沉沉歎了口氣,目光扭轉望向耶律延禧,道:“皇孫,你意下如何?”
耶律延禧有些失措,臉色變幻不定,作為即將登基的大遼新君,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剛即位就要麵對亡國的現狀。
想要坐穩皇位,想要多享受幾年皇帝的待遇和威風,蕭兀納提出的議和條件無疑對他也是有利的。
君臣被現實狠狠扇了耳光後,不知不覺間已產生了偏安的念頭。
思忖過後,耶律延禧咬了咬牙,低聲道:“孫兒以為,蕭兀納的提議……可允。”
耶律洪基不甘地閉上眼,喃喃道:“燕雲十六州啊,你們知道它多重要麼?它是兵家必爭之地,它是遼宋南北必經的門戶啊,我大遼經營燕雲百年,難道要在朕的手裡舍棄?朕何顏麵對祖宗社稷?”
說完耶律洪基流下淚來,闔目啜泣。
北院樞密院使耶律儼終於忍不住道:“陛下若不甘心,不如拚死一博?奉陛下旨意,從西北路招討司,烏古敵烈統軍司等諸地征調的二十餘萬兵馬正向析津府開拔,我契丹勇士們仍有奮死抗擊宋軍的能力!”
耶律洪基闔目不語,蒼老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顯然正處於激烈的掙紮權衡之中。
良久,耶律洪基終於睜開了眼,語氣卻不那麼堅定地道:“要不……試試?”
蕭奉先終於開口道:“陛下,二十餘萬契丹勇士,已是我大遼最後一支精銳了,若仍是兵敗,大遼再也無法阻擋宋軍北上了,臣請陛下三思!”
耶律洪基情緒突然失控,大哭出聲,用儘力氣嘶吼道:“最後試一試吧!朕不想做亡國之君啊!燕雲十六州不能從朕的手裡丟掉啊!”
話音剛落,一名宮人踉蹌從殿外跑進來,滿臉慌張之色。
“陛下,不好了!女真部反了!”
耶律洪基悚然一驚,奮力掙紮著從床榻上支起身子,睚眥欲裂地盯著這名宮人。
“陛下,半月前,女真完顏部首領完顏頗剌淑舉全族之兵,突襲劫掠女真其餘的部落,數日前已一統女真部。”
“完顏頗剌淑以女真部首領的名義召集渤海族,室韋族,兀惹族等諸部落,向我大遼宣戰,並兵出寧江州,陷出河店,一路向西殺我契丹族人,陷我城池,掠我土地,如今女真部兵鋒已直指黃龍府……”
耶律洪基瞋目裂眥吼道:“完顏頗剌淑!他有多少兵馬?”
“據黃龍府所奏,完顏頗剌淑麾下兵馬不足一萬,但卻裝備精良,且驍勇異常,我大遼勇士不可敵,已是節節敗退至黃龍府。”
耶律洪基麵色瞬間湧上不健康的潮紅,恨恨捶了一下床榻,咬牙道:“女真族,女真族!朕就知道不該留這些禍害!悔不該當年一時之仁,未曾誅滅女真全族!”
話音突然一頓,耶律洪基睜大了眼喃喃道:“趙孝騫,完顏頗剌淑……二人一南一北同時起兵,莫非他們,他們……”
群臣這時也反應過來了,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巧合若太離譜,必然是人為,所以,這是趙孝騫和完顏頗剌淑互相配合的一場針對遼國的陰謀?
南北夾擊,首尾發難,竟以大遼為失鹿,二人共逐之。
這已不是大遼的噩耗,簡直是奇恥大辱了。
耶律洪基越想越怒,臉色漲成了詭異的青紫色,無力地抬手指了指耶律延禧,張嘴正要說什麼,卻見他哇的一聲,又吐出了一口鮮血,整個人頹然癱倒在床榻上,閉上眼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