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太藍歎了一口氣。
他雙手叉腰,在黑暗裡想了一會兒,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韓六月姐姐……”他低聲說,“你要是有來世,不要怪我見死不救噢。”
黑暗中那一大團虛散模糊、快要看不出人形的影子,自然是一句話也回答不了。
無垠黑暗裡,仿佛隻有自己一個人。
“雖然我不討厭你,好像也不該對大姐姐動手,但是再怎麼樣,你也是凱家的核心獵人嘛。”府太藍想了想,說:“如果你和柴司一起沒了,凱家應該會亂套。畢竟你可是凱家一員得力乾將……”
那一團影子仍虛虛飄浮在原處。
“以前你是那麼爽利乾脆的人……如今獨自在黑暗中漸漸離散的過程,應該不好受吧?雖然我個人是不介意啦,我還挺喜歡的呢。”
希望能消散的人不能消散,想存活的人卻隻能去死,人世不就是這樣的嘛。
府太藍問道:“你還有意識在嗎?還知道自己是韓六月嗎?”
她大概是中招之後,神魂不屬地跌進來的吧。
被能麵異化後的韓六月,想不到抵抗之法也不出奇;隻是不知道在她身體雪融離散時,她是否還會困惑、會害怕。
他突然有點不忍心了。
“要是你害怕,我就陪你一會兒吧。”府太藍乾脆坐下來,對著那一團影子說。“等你散完了我再走。”
既是陪她走完最後一程,也是確保韓六月能真正消散。
彆被柴司橫插一杆子,真救下來了——不過,怎麼救啊?他自己都要散掉了,就算此刻找到韓六月,又能怎麼救?
府太藍想了一會兒,想不出辦法來——他不能把全部心神都放在思考問題上,他也得一遍遍反複確認自己的存在,才能勉強抵抗黑暗的消融。
一個問題考慮不了幾分鐘,就要被打斷、被擱置,即使是府太藍的腦子,也很難分析推理出什麼了不起的真相。
算了,他也不需要想出怎麼救人。
他隻要確保韓六月能消……
嗯?
府太藍眯起眼睛,試圖用目光穿透黑暗。
視力在這兒是不大好用的;他隻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好像自從自己來了,黑暗深處的那一團影子就再沒有變化過。
不對吧?
不是應該逐漸彌散,直至消失嗎?是錯覺?
“……韓六月姐姐?”他叫了一聲。“你還有意識在嗎?你要是有意識,你向我擺擺手?”
話一出口,府太藍又覺得這要求過分了——那麼一大團連人形都看不出來、正漫漫四散的影子,哪有手?手在哪?
我是府太藍我是府太藍我是府太藍
那團影子本身,就是即將要擴散融化進黑暗的粒子,仿佛無數遊魚,被看不見的漁網漫漫散散地攏住了;當府太藍又一次確認自己存在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那一大團“漁網”一側的粒子,忽然左右飄擺搖蕩了兩下。
……咦?
韓六月真、真的在擺手?
等等,她的意識還在?
這麼說來,不是自己的錯覺,韓六月確實停止了擴散,是因為——
府太藍“啪”地一聲,重重拍了一下自己額頭。
我是不是傻啊?
坐在這裡一聲一聲地叫韓六月,又告訴她她是凱家的核心獵人,還提醒她說她有手,不就等於在幫助她確認自己存在嗎?
他這不是把柴司的活給乾了麼?
怪不得那一大團影子不再擴散了,因為擴散勢頭被他府太藍親自給止住了——怎麼辦?
府太藍呆坐幾秒,終於唉聲歎氣地站起來,好像渾身骨頭都不再是十七歲,成了七十歲。他慢慢踱步過去,又對韓六月說:“對不起噢,我要動手了。”
這一次,當他又掄起胳膊,使勁揮散開那一大團飄飄悠悠的影子時,他已有了心理準備——
“趴下!”
一聲怒吼剛剛響起,就被遠方轟隆隆的沉重爆炸聲給淹沒了。
沙土塵囂遮天蔽地,大地隱隱不絕地震動起來;韓六月死死捂著自己雙耳,趴在地上,感覺到壓在她身上的戰友身體越來越沉,仿佛要透過她,陷進地下深處。
那漫長的十幾秒裡,戰友身體時不時地一顫;她當時已經明白,那是碎片紮進血肉裡的餘波與漣漪。
府太藍一個激靈,停下手,喘了幾口氣。
原來韓六月上過戰場……他不能安慰她那一段曆史都過去了;他現在什麼都不能說,才能保證韓六月繼續消散。
他仔細拍打了一遍自己身體,確保韓六月的記憶碎片沒有融進自己之中。
在一切都無時無刻不在化散的黑暗之處,除了要一遍遍確認自己、抵擋消散,還得確保不要吸收他人碎片,讓自己不知不覺變成一個拚接人。
府太藍乾脆把胳膊縮進袖子裡,用手抓著袖子——
咦?等等,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衣服?不對吧,它應該僅存在於我的意識中,是我的想象產物吧?
但他來不及深想,不得不又把懷疑擱置了,先確認了幾遍自己。
等“府太藍”收攏了,他這才繼續用手抓著袖子,往那一團“韓六月”碎片中使勁揮打起來。
果然,無形的“漁網”似乎正在消失,無數碎片與粒子輕悠悠地飄浮漫揚起來,像是一場比黑暗更黑暗的煙火,正要攀升至高空,再迎來落幕。
一塊比同伴稍大一些的碎片,冷不丁地撞上了他的額頭;府太藍一怔神下,不及反應,已經忽然天旋地轉,再回過神時,自己正躺在地上。
……不,是韓六月正躺在地上。
她的意識似乎正在漸漸被壓下去,漸漸沉入黑暗裡,但五感仍依稀模糊地存在。
地磚冰涼,頭上是一片平整開闊的水泥天花板;她好像正躺在一個占地麵積不小的地下展廳裡,視野邊角處,還能隱約看見牆上貼著的展品介紹。
府太藍沒有把那塊碎片撥下去。
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從韓六月眼睛裡往外“看”。
空氣裡,飄浮著一個個小指甲蓋那麼大的虛白東西,仿佛散進半空裡的大量棉絮,卻不往下落,隻在空氣中不住地浮沉飄搖。
什麼東西?府太藍下意識地想眯眼仔細看看;但這一切都是韓六月失去意識時留下來的記憶,她看不清時,他也就看不清。
“……你真是一個沒用的東西啊,”
一個低沉柔和的男音,含著近乎寬容的笑意,輕聲說:“好不容易進了人世,卻居然被人類給抓住送了回來。”
難道是在和韓六月說話?不對——
下一秒,府太藍就聽見另一個陌生嗓音,含著幾分惶恐說:“你、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的?我、我呼叫的是同伴……你聽得見我們內部的呼叫?”
“我言行舉止不像居民,難道你就真把我當成人類了嗎?”那悅耳男音又笑起來,“你也不看看我擅長的是什麼。你們禿鷲盤旋在瀕死之人附近時,那種尖利刺耳的呼叫聲,每一次都把我煩得夠嗆。”
“那其他禿鷲沒來接應我,也是你從中阻撓了?”那陌生嗓音好像生出了幾分怒意:“這個女獵人已經中了你的招了,你還想怎樣?可以把我放走了吧。”
禿鷲幾時變得這麼神智清晰、有條有理了?
以前府太藍見識過的禿鷲,都像是低級生物一樣,神智混沌,隻知被本能驅使,即使模仿成了人類樣子,也隻是一群有了人類麵貌的低級生物罷了。
韓六月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五感雖在,但能記錄五感的神智,卻在漸漸遠離她;通過她,府太藍隻能模糊地感覺到,好像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了說話的禿鷲身旁。
“你乾什麼?”禿鷲警惕了起來。
“統治遊戲讓你能進入人世了,也讓你有了神智和自我意識。但我沒想到,你卻成了我的反對派,進了人世還一心惦記著要把統治遊戲的選手都殺掉。”
“等一下,等一下,大哥。”不知看見了什麼,禿鷲語氣忽然乖巧可親了起來,“你難道不想殺了他們嗎?萬一讓他們贏了遊戲,我們可承受不起又一個安路……”
“彆裝傻。”
禿鷲閉上了嘴,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了。
“欸呀,誤會了,誤會了大哥。”禿鷲含含糊糊地說,“要不然這樣,你說怎麼辦?你是不是想要我再進一次人世?我可以把同伴們都叫上——”
“不需要你了,”那男音打斷了它。“我找到了更好用的東西。”
隨著這一句話,韓六月眼前那一片稀稀零零、不斷沉浮漂遊的白色棉絮之中,正好有一片悠悠地落下來,從她眼前慢慢飄過去。
……那是一張小小的雪白能麵。
不知多少個小小能麵,漫漫悠揚在半空裡,像是怎麼也不肯落地的雪花。
它們漆黑的、彎曲的笑眼,都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韓六月,每一張指甲蓋大小的臉上,都高高擠著一個期盼的笑容,仿佛在等待著她的新生。
“……那些能麵嗎?”禿鷲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很遙遠了。
低沉悅耳的男音笑了一聲,說:“除了你,能進入人世的東西,還有很多呢……能麵孢子……”
“為什麼要讓我們……進入……”
韓六月的聽力開始斷斷續續了。
“……從巢穴進去……穿透,擠壓……黑淵帶……薄的地方,還可以……鑿孔,滲進……”
府太藍明知這一切都是韓六月的記憶,依然忍不住立起耳朵、努力去聽;但是很快,記憶中止了。
韓六月作為“能麵”吸了一口氣時,他也從一團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想了想,他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那團遊離分散的影子,府太藍轉身走了。
他手裡仍握著那一塊記憶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