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府太藍,我今年十七歲。
我是一個偽像獵人,出入巢穴至今已有五年餘了。
之所以會從十二歲就開始進巢穴冒險拚命,是因為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和媽媽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在黑摩爾市;媽媽一個人同時打兩份工,也隻夠我們母子勉強過活,我不願意看她那樣辛苦。
小時候我把門開開關關地玩,連開三次之後,臥室門後就變成了一條馬路。
“媽?”我那時叫了一聲。“媽,這裡有人。”
媽媽匆匆過來,乍一看見取代了臥室的馬路,以及馬路對麵一個靜靜站立著的黃雨衣人時,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叫。
我記得她那時嚇得快哭了,連帶著我也害怕起來;媽媽一把拖走了我,甩上了門。
她逼我發誓再也不把門開開關關、又嚴令我絕不許走進打開的門後——哪怕是我後來自己輾轉打聽出“偽像獵人”這一行當,又把賣偽像的收益潛力告訴她,她依然咬死不肯鬆口。
所以我隻好悄悄進巢穴,瞞著她成為偽像獵人。
……這樣可以了嗎?
府太藍睜開眼睛,等了幾分鐘,當他開始離散、融化時,他重新確認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和身體——等他再次穩定下來,不由歎了口氣。
不行啊。
他依然記得府漢,也記得自己沒有媽媽。
他同樣記得,是他拿走了韓六月一塊碎片之後,他決定用自己進行一場實驗的。
如果我炮製一份關於媽媽的回憶,再隻把“媽媽”保留下來、放走所有關於“府漢”的碎片,那麼我的記憶應該會隨之改變才對吧?我應該會以為,我從來不認識府漢才對吧?
這不就等於增添、剪輯了自己的回憶嗎?
理論上來說,這完全可行;可是實際操作起來,卻出現了一個避不過去的難點——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府漢,他就越忍不住會想起府漢。
哪怕在“母子相依為命”的敘事中,一句“從小沒有爸爸”,都會讓府太藍不由自主回憶起關於府漢的一切——這很好理解,畢竟府漢是一個活生生的真人。
他與府太藍一起生活了十七年,有哭有打有彌補有溫情;府太藍對其回憶的豐富與厚實,遠不是“媽媽”這一個單詞能比的。
算了,不成就不成吧,府太藍倒也不算太失望。
因為他真正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忘掉府漢的存在——如果真能忘記,反而是錦上添花、意外之喜了。
府太藍另有所圖。
……如果說,人很難刻意忘記一件事,那麼我隻是“增添”意識,可以嗎?
我是府太藍,我是一個偽像獵人。
我同時也是一隻禿鷲。
因為“巢穴統治遊戲”,禿鷲不僅可以進入人世了,也開始擁有了神智和自我意識,所以我清楚知道,我是禿鷲,我擁有禿鷲的一切特征。
但是,我依然是府太藍本人。
這不難理解吧?
一個人可以是上司,同時也可以是下屬;可以是一個罪犯,同時也可以是一個已婚顧家的丈夫;如今這個社會,一個人同時擁有多重身份也很常見呀——哪怕從最日常的角度而言,你能保證,你在網上線下、在不同人麵前,都是同一個自己嗎?
人是複雜多麵的,我府太藍隻不過其中有一麵是“禿鷲”而已。
不,不對,你可能會說,這在物種上是不能共存的,就好像一個生物不可能既是狗又是魚,這個說法不能服人。
再說,我也明明記得,我是在做實驗,想給自己增添“我是禿鷲”這一記憶而已——這一點怎麼解釋呢?
我怎麼會既是府太藍本人,又知道自己原本是禿鷲呢?
這二者明明是不可調和、自相矛盾的啊。
事情是這樣的:
變成府太藍之後,我一直認為我就是正主,也一直以府太藍身份行事,直到進入了這片黑暗——是叫黑淵帶吧?
在我發現我會不斷化散、也能拿走彆人的記憶碎片後,我產生了一個想法。
我可以讓我自己少一塊,也可以讓我自己多一塊啊?
所以我準備拿自己做個實驗,給自己增加一個“居民身份”——換言之,我要往“府太藍”的自我認知中,永久性地植入一個新的記憶:府太藍是居民。
至於為什麼偏偏是禿鷲……
可能是因為我剛剛聽見了禿鷲的聲音,可能是因為禿鷲可以出入人世和巢穴,很方便;也有可能,是我身為禿鷲的深層本能,引領著我做了這一決定。
禿鷲必須要對自己與原主相矛盾的記憶,作出合理化的修改與潤滑,才能全心相信自己就是正主;這個“實驗”本身,就是我為了合理化而作出的努力。
簡單來說,我本來就是禿鷲;但我之所以認為我本來就是禿鷲,是因為我進行了一個“讓我認為我本來就是禿鷲”的認知實驗——如此一來,我又是禿鷲、又是府太藍這件事,就被順利合理化了。
你可以認為我是增加了禿鷲意識的府太藍,也可以認為我是變成府太藍的禿鷲。
隻要無法證偽其中一個說法,我都同時既是府太藍、也是禿鷲了,不是嗎?
就像是著名的薛定諤的貓一樣,“證偽”就是揭開蓋子;不能證偽,就永遠不能揭開蓋子,貓就永遠處於死與活的迭加態。
一切都解釋得差不多了,但還有最後一步,才是確保“薛定諤的府太藍”能夠成功進行的關鍵。
“我在自己騙自己,我不是禿鷲”這個念頭,是無法避免的。
所以,它形成的碎片,就在黑暗裡漸漸飄遠了,消融了,再也沒有被府太藍抓回來。
他不需要刻意地去忘掉它;一旦刻意,反而就忘不掉了。在他忙著構建出一個“既是府太藍、又是禿鷲”的圓滿邏輯時,他自然就沒有工夫去想“這等於是自己騙自己”了——直到那個碎片徹底不見。
實驗至此結束了。
府太藍再次睜開眼睛。
他轉頭四下看了一圈,在茫茫翻滾的黑暗中,試圖感受出哪個方向上的黑暗比較“薄”——他記得,柴司在無意間遇上那間小餐館之前,就走過了一段比較薄的黑暗。
當然,就算比較薄,它好像也不容許人直接一步跨回人世裡去。
人世不行的話,巢穴呢?
他的通路,能夠在這兒生效嗎?
府太藍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裡走了多久;他隻知道,自己反複在腦海中確認了幾十次“我是府太藍,我也是禿鷲”的自我意識之後,他終於又看見了一小片虛浮模糊、碎照片似的人世一角。
門這個東西,在人世裡不計其數;他運氣還算不錯,就連這塊碎照片似的人世一角裡,也果然有一扇門。
府太藍深吸了一口氣。
柴司可以從這片黑暗中,伸手攔開人世餐館裡跌下來的咖啡杯……那豈不是說明,他也可以伸出手去,握住門把手嗎?
府太藍壓根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碰著了門把手。
他的手仿佛伸出了很遠,門把手卻又在更遠的地方;他隻能眯著眼,模糊瞧見自己的手遮住了門把手後,趕緊合攏手一轉,往後一拉。
等等,這事我乾過。
當我昏迷在醫院裡,我的意識也蒙蒙朧朧地飄在一片黑暗裡,我好像長長地伸出了手,打開了一扇不知身處何處的門……
但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他必須要在“碎照片”消失之前,連續把門開關三次——
第三次再拉開門時,黑淵帶中的人世中的門中,就是巢穴裡一條空蕩蕩的馬路了。
府太藍不知道自己這一步,是否先需要跨入人世裡,才能進入巢穴;他能做的,隻有看準方向,向門後巢穴縱身一撲。
他雙腳踩上了一片堅實涼硬的路麵;或許是因為剛剛被吐出了黑淵帶,府太藍還有幾分抓不穩平衡,險些一個趔趄,摔到馬路上——他及時穩住勢頭,跌跌撞撞走出去幾步,才重新站起了身。
出來了,府太藍滿心都是驚詫,我真的出來了?
他回頭一看,身後隻有曠闊熟悉、樓宇林立、不見人跡的巢穴;他目光掃了一圈,落在人行道旁時,有一片陰影嚇了一跳,頓時縮回了路旁一間店麵裡——原本溶於陰影、埋頭跪在地上的一個赤裸後背,登時暴露出來,仿佛是海潮褪去後的礁岩。
回來了,府太藍吐了口氣。
自從變成府太藍之後,他一直沒有回過巢穴,乍一回來,還真有幾分親切呢。
他想了想,抬步走向了那個雙腿蜷縮、把頭藏在胳膊裡、跪伏在地上的赤裸後背。
“喂,”府太藍叫了一聲。“你是……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你的死期。”後背說。
乾嘛呀,生氣了嗎?這個居民脾氣怪不好的。
“我想找你問個路。”
“哦哦哦你早說呀原來你想問路我隻能告訴你一條路那就是你的死路來吧讓我好好抱一抱你我好久沒有遇見過獵人了——”
赤裸後背的腦袋正抬到一半,忽然與聲音一起停了下來,僵住不動了。黏稠頭發仿佛某種膩滑液體,嘀嘀嗒嗒地從腦袋兩旁滑墜下來,叫人看不清它的麵孔。
“……嗯?”
“你發現了?”府太藍問道。
“欸?真的是?”
赤裸後背仿佛正在處理一個令它大惑不解的念頭,看來它應該不太聰明。“等、等等……不對吧……不,好像沒錯……你、你不是人類?你是居民?真是居民?總覺得好像有點……哪裡怪怪的……”
府太藍微微一笑。“你的感覺倒也不算太遲鈍嘛。”
赤裸後背沉默了一會兒。
“原來如此,你是禿鷲啊。那怪不得我會認錯了。”
它歎了口氣,仿佛有點豔羨:“不錯嘛,你都成功變形成人類了。再看看我,最近連個活人都沒瞧見……”